死寂,是一种会吞噬声音的野兽。
当小乙的声音响起时,这头野兽仿佛被惊扰,不情愿地松开了利爪。
他的嗓音,像是被院中的枯井打磨过,干涩,沙哑,带着碎石般的质感。
“那日在王押司家中。”
小乙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投向了那堵早已斑驳的院墙,仿佛能看穿墙壁,看回到那个阴沉的午后。
“我碰见的那名蓝衣女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艰难地挖掘出来。
“可是你?”
话音落下,他的视线终于从远方收回,如两柄生锈的锥子,直直地钉向柳婉儿。
柳婉儿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就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虽只泛起一丝涟漪,湖心深处却已然翻涌。
她抬起头。
那张清丽却写满憔悴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风停了。
落叶也静止在半空。
时间仿佛在等待她的一个答案。
“是。”
一个字,清清冷冷地从她唇间吐出,没有半分犹豫,也没有半分波澜。
承认,有时比谎言更需要勇气。
小乙握着藤椅扶手的手,骤然收紧。
指节,一根根泛起用力的惨白。
那把本就摇摇欲坠的旧藤椅,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
“你与王押司,”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求证,“是何关系?”
柳婉儿迎着他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困惑,有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卷入洪流的惊惶。
她忽然看懂了。
这个男人,和她一样,都是网中的猎物。
一抹极淡的,近乎于无的苦笑,在她嘴角一闪而逝。
“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清晰地传入小乙的耳中。
“只是希望小乙哥,勿将此事告知他人。”
她没有去索要一个承诺。
因为在这盘棋上,承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于是,她开始说了。
那声音平铺直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一个发生在遥远前朝的悲剧。
“我的父亲柳相怀,在京为官多年。”
“在其恩师的引荐之下,”柳婉儿的目光变得悠远,像是在追忆那些早已褪色的繁华,“投入了太子门下。”
太子!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小乙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两个字离他太遥远,皇权贵族,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家父薄有才名,能力尚可,很快,便去了工部任职。”
“工部,掌管天下各项工事。”
“过手的银钱,也数不胜数。”
柳婉儿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在小乙的心上。
他虽只是个小小的解差,却也知道,“工部”与“银钱”这两个词连在一起,意味着怎样泼天的富贵,和怎样滔天的风险。
“作为太子门人……”
她说到这里,声音微微一顿,仿佛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家父,将这些年所经手的银钱,十之有一,全部克扣了下来。”
“然后,经由一处地下钱庄,最终,尽数交予太子殿下。”
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一个在说,一个在听。
一个在揭开家族血淋淋的伤疤。
一个在窥见那权力旋涡最黑暗的内里。
“太子殿下,为了让地下钱庄不从中作假,因此,给了家父两样东西。”
“一枚私印。”
“一封手书。”
“手书,是作为与钱庄交接时的凭证。”
“而那枚印章,则是为了与钱庄核对数目之用。”
小乙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叫柳相怀的男人,深夜在书房,对着那枚代表着无上权柄和无尽危险的印章,是如何的辗转反侧。
“家父,为人谨慎,或许是……心中有愧。”
柳婉儿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情感,一丝女儿对父亲的怜悯。
“他为了自保,偷偷地,建了一本账册。”
账册!
小乙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比谁都清楚,一本记录着太子贪墨钱粮的账册,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护身符。
那是催命帖!
“那本账册,记录了历年来,每一笔经由他手的银钱去向,每一笔开支,都清清楚楚。”
“也正是这本账册,”柳婉儿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让家父,丢了性命。”
小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柳婉儿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说了下去,仿佛不一口气说完,就再也没有力气开口。
“我的兄长,柳彦昌。”
提到这个名字,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却又转瞬即逝,被更深的痛苦所覆盖。
“他……他本是个纨绔子弟。”
“终日里,不是在酒楼听曲,便是在家中抚琴画画。”
“偶尔,也和一群京中的富家公子,舞文弄墨,写些诗词歌赋。”
“日子,过得倒也……舒服。”
小乙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白衣翩翩,手持折扇的年轻公子形象。
“可就在一日。”
柳婉儿的声音,像是绷紧的琴弦,开始微微颤抖。
“哥哥在酒楼,与人发生了口角。”
“失手,将那人推下了楼梯。”
“那人,摔死了。”
“哥哥,也因此,被判了发配北仓。”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纨绔子弟失手杀人案。
可小乙知道,既然牵扯到了太子,牵扯到了账册,这件事,就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柳婉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吸入肺中。
“我哥哥,虽说被外人称作纨绔,可他的性子,一向温和,为人处世也算不错,绝非嚣张跋扈之辈。”
“那日在酒楼,是那人,一再用言语挑衅。”
“哥哥起初,并未曾理会。”
“可是,就在哥哥要离开时,那人却故意走过来,与兄长挤撞在一处。”
“嘴里,还说着极尽讽刺的污言秽语。”
“兄长……兄长那天多喝了几杯酒。”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他只是伸手,推了那人一下。”
“谁能想到,那人竟会那般轻易地,就滚下了楼梯。”
“再也没有起来。”
小乙的后背,又开始发凉。
这听起来,太像一个局了。
一个专门为柳彦昌,或者说,为柳家设下的局。
“兄长见状,当场便吓坏了,乘着马车就逃回了府中。”
“可是没过多久,衙差便找上了门。”
“他们说,那人死了。”
“要将兄长,带回大牢。”
“家父得知此事,心急如焚,本想动用关系,将此事疏通。”
“他甚至,还为此去求见过太子殿下。”
“事情,本已经快要平息了。”
“对方家人也同意,只要赔付一大笔银钱,便可息事宁人。”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
柳婉儿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一群翰林院的书生,却不知为何,突然大肆编撰儿歌故事。”
“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整个临安城,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全都在传唱着那首童谣。”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念诵一句恶毒的诅咒。
小乙却仿佛能听到,那首童谣,正在他的耳边,由无数个稚嫩或苍老的声音,一遍遍地唱响。
“彦昌彦昌,柳家儿郎。”
“当街杀人,老子帮忙。”
“柳公柳公,为虎作伥。”
“天理天理,名存实亡。”
字字诛心!
这是一把无形的刀,杀人不见血,却能将一个官宦世家,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小乙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失手杀人案。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政治刺杀!
目标,就是柳相怀。
或者说,是柳相怀手中的那本账册!
“事情,就这么闹大了。”
柳婉儿的声音,已经是一片死灰。
“最终,惊动了圣驾。”
“陛下震怒,下令此案,交由大理寺重审。”
“而当时的大理寺卿……”
她抬起眼,看着小乙,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二殿下的门生。”
二殿下!
小乙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太子,二殿下。
这盘棋的棋手,终于一个个浮出了水面。
而柳家,不过是他们棋盘上,一颗被随意牺牲的棋子。
“二殿下的人,又怎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可以用来打击太子的机会?”
柳婉儿的脸上,露出一丝凄惨的笑。
“于是,我兄长,便被判了发配北仓之刑。”
“而家父,也在兄长被押走后不久,整个人的精神恍惚,那本账册,也在这个时候不翼而飞了。”
“所幸只是账册丢失,印信还在。”
“父亲在得知账册丢失之后,就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性命不保,便主动向太子认罪,只要能保住我的性命,他将独揽全部罪责,事后让我把印信还于太子。”
“不久,那本账册不知怎的就到了陛下手中。”
“我全家男丁被判斩立决,女的则被发配充军。”
“刚才那人,应该是太子的人,前来索要印信的。”
“可父亲临终前交代与我,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交出印信,因此让我将印信连夜差人送到了西凉军营徐德昌将军手中。”
“而我被发配西凉,也是父亲想让徐将军护我周全。”
“而王押司,正是那帮我送信之人,那日将印信交于他后,便听闻家中遭难,驾车闯街被你拦下。”
故事,说完了。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但这一次,寂静之中,却充满了冰冷的杀意和无尽的阴谋。
小乙瘫坐在藤椅上,望着头顶那片狭小的,灰蒙蒙的天空。
他觉得,自己不是误入了蛛网。
而是从一开始,就被人精心饲养在这张网中。
他之前所经历的一切,押解柳彦昌,北仓救老者,怀揣佛珠,送信云州……
所有看似巧合的环节,在柳婉儿这番话的串联下,都显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那是一条被人设计好的,通往地狱的路径。
而他,正身处其中,无路可退。
“好像还漏了什么吧?”
小乙揉了揉太阳穴,好像终于把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理出了一条思绪。
“柳彦昌不是被你所救?”
柳婉儿也愣了一下,她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少年居然心思如此缜密。
“是,也是家父命我找的王进举。”
“初次见你那天,正是我去给他送去谢礼。”
“可是人救出之后,那姓王的却以风声太紧为由,拒绝透露哥哥的下落。” “直到家里出事,也未能知晓哥哥身在何处。”
小乙的世界再一次崩塌了。
王押司,原本以为是一个爱护自己的叔父,没想到他坠入这深渊,竟都是他从背后所为。
天色渐晚。
院子里,如同死寂一般,再也没有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