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觉,睡得并不安稳。
小乙像是坠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水,四肢百骸都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动弹。
梦里,是老李叔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是北仓马蹄下救人的惊险。
又是那一夜掉下悬崖的心惊胆颤。
他猛地睁开眼。
身上那件单衣,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舟车劳顿,确实是乏了,可这份乏,却远不止于筋骨。
更像是心头压了一块千斤巨石,连喘息都觉得费力。
“当,当,当。”
敲门声很轻,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试探。
是柳婉儿的声音,隔着一道门板,有些失真,却依旧清脆。
“小乙哥,你起来了吗?”
这一声呼唤,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起来了,起来了。”
他应着声,嗓子有些沙哑。
小乙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翻身坐起,动作急了些,不慎又压到了那条受伤的胳膊。
一阵钻心的剧痛,自伤口处猛然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
他倒吸一口凉气,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点疼痛,却让他混沌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他走到门前,拉开了门栓。
门外的柳婉儿,端着一只粗瓷大碗,正静静地站着。
碗里,是热气腾腾的面条,几片青菜点缀其间,一股朴素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似乎一夜未眠,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却已梳洗整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
看到小乙苍白的脸色,她眼中的担忧更甚。
“小乙哥,吃点东西吧!”
她将碗递了过来。
小乙没有客气,接过碗,大步走回桌边坐下。
他确实是饿了。
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他将碗底最后一滴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才随意地用袖口抹了抹嘴巴。
他抬起头,看向柳婉儿,眼神恢复了昨日的沉静。
“现在时辰尚早,还不宜行动。”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待到傍晚,我们再出门。”
柳婉儿点了点头,安静地听着。
小乙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我们手上的东西,必须分开。”
“那方私印,你贴身带着。”
“而那封太子手书,则要另外寻个稳妥之处藏起来。”
他看着柳婉儿的眼睛,神情严肃。
“这两样东西,绝不能同时交予那人。”
“记住,不见你哥哥柳彦昌,那封手书,便决不能离了我们的手。”
柳婉儿蹙起眉头,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安。
“那……手书该藏在何处,才算稳妥?”
小乙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柳婉儿,仿佛看向了客栈的后院。
“如果你信得过我,”他缓缓开口,“便将那封手书,交予那位驾车的老人家。”
柳婉儿闻言,猛地一惊,失声道。
“什么?交给他?”
“一个车夫?”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小乙的嘴角,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嗯,就是那位车夫。”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柳婉儿脸上,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锐利。
“我这一路都在观察他,此人,绝非寻常车夫。”
“他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唯独对那两匹马,照顾得无微不至。”
“那双手,布满老茧,虎口尤其厚实,是常年握持重物留下的痕迹,可那绝不是一条马鞭能磨出来的。”
“他更像是一个……死士。”
“是大将军,为你安排的最后一道保障。”
柳婉儿怔怔地听着小乙的话,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
她想起那老者沉默如山的身影,想起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原来,自己一直都在被默默地守护着。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然。
“好,小乙哥,婉儿都听你的安排。”
……
光阴流转,日头西斜。
暮色,开始一点点侵蚀这座云州城。
小乙叫上了柳婉儿,又让客栈的伙计去后院知会一声,让那老车夫备好车马。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歇尘坊”。
马车,已静静地等候在客栈门口。
那老者,依旧如昨日一般,佝偻着身子,坐在车辕上,像一尊风干的雕塑。
小乙与柳婉儿上了车,车厢内的光线有些昏暗。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马车却没有立刻启动。
“老人家!”
小乙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车帘。
车辕上的身影,微微一动。
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响起,不带丝毫感情。
“主家,有何吩咐?”
“劳烦老人家,能否进来一下。”
车帘被一只干枯的手掀开,那老者转过身,没有丝毫犹豫,顺势便跪坐在了车厢门口,身形压得很低。
车厢内,顿时被一股沉默的压力所笼罩。
小乙看着他,目光平静。
“老人家,可否请您,代为保管一样物品?”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袋,递了过去。
“此物,干系重大。”
“若我二人此去,遭遇不测,发生了什么意外。”
小乙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
“便烦请您,无论如何,也要将此物送至神武营,亲手交予徐将军!”
布袋里装着的,正是那封能掀起滔天巨浪的太子亲笔手书。
那老者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精光。
他没有问是什么东西,也没有问为什么。
只是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将那布袋接了过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接过一道圣旨。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布袋揣进了自己最贴身的怀中。
“二位,请放心。”
他说完这几个字,便再次转身,坐回了车辕之上,背影依旧佝偻。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小乙放下车帘,对着虚空,轻声说道。
“去驿站东侧。”
那是他与岑浩川初次见面的地方。
小乙有一种直觉,在那里,一定能再次见到他。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马车最终停靠在了一条幽深巷弄的巷口。
小乙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他没有走远,只是随意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看似散漫地左右张望着。
实则,他已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
柳婉儿独自一人,留在了马车之内,如同一只被藏起的棋子。
车夫老头儿,则将那顶破旧的斗笠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张脸,佝偻着身子,闭上双眼,靠在了车门边上,宛如睡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等待,是最熬人的酷刑。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远处的长街,灯火通明,喧闹声隐隐传来,反衬得这条巷弄,愈发死寂,昏暗。
这里仿佛是繁华背后的一道伤疤,被光明所遗忘。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突然。
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巷弄的暗影中一闪而过。
快得像一道寒光。
下一瞬,一股刺骨的寒意,便落在了小乙的肩头。
一把冰冷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然滑落,剑锋紧紧贴着他的脖颈。
那森然的剑气,让他肩头的汗毛,根根倒竖。
“没想到,居然是你。”
一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如同砂纸摩擦着骨头。
是他,岑浩川。
这个神出鬼没的男人,终于现身了。
岑浩川的目光,却越过了小乙,径直投向了他身后的马车。
他手中的长剑,依旧稳稳地架在小乙的脖子上,纹丝不动。
“柳姑娘,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车帘被一只素手掀开。
柳婉儿的脸,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此刻再无半分柔弱,只剩下冰霜般的冷冽。
“放了我哥哥,东西,我定当亲手交给你!”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岑浩川闻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现在,好像还轮不到你来跟我讲条件吧?”
小乙靠在墙上,仿佛站得久了,有些累了。
他竟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啊~”了一声,旁若无人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
然后,他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囊。
手腕一抖,那锦囊便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朝着岑浩川飞了过去。
岑浩川眉头微皱,左手闪电般探出,稳稳接住。
他用手指捏了捏,锦囊的轮廓坚硬而冰冷。
是那方印章,绝不会错。
“好像,还缺了点什么吧?”
他的声音,冷了下去。
小乙却仿佛没有感受到那剑锋上传来的寒意。
他伸出两根手指,不急不缓地,捏住了那柄架在自己脖子旁边的长剑剑身。
他轻轻一推,便将那致命的剑锋,从自己脖颈旁挪开了寸许。
“这东西,对柳姑娘而言,早已是无用之物。”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家常。
“如今,她只想接回自己的兄长,从此隐世埋名,过几天安生日子。”
“岑公子,还请高抬贵手,放了柳彦昌。”
“那封书信,我们定当双手奉上。”
岑浩川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没说话,只是手腕一翻,将那柄长剑,“锵”的一声,收回了剑鞘。
他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解差。
“想不到,一个小小解差,也敢来趟这潭浑水。”
“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小乙自嘲地笑了笑。
“岑公子说笑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无端被卷了进来,求个活路罢了。”
岑浩川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还记得那个山洞吧?”
他突然提起了山洞。
那两个字,像是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狠狠刺入小乙和柳婉儿的心头。
二人皆是不由得一颤,那日恐怖的景象,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岑浩川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一个时辰之内,带上那封书信,在那里找我。”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便向后一倒,如同一滴墨汁,瞬间融入了巷弄无尽的黑暗之中。
来时无声,去时无影。
仿佛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只留下那句冰冷的命令,和愈发沉重的夜色,压在小乙和柳婉儿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