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的酒,后劲极大,难怪有醉卧沙场君莫笑之说。
昨夜宴上,不知是酒意上了头,还是连日奔波的疲累终于寻着了宣泄的出口。
小乙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格外香。
像是要把这辈子欠下的安稳觉,一夜之间,全都补回来。
直至日上三竿,帐外有风拂过帘动,隐约传来人语,他才从那片混沌中挣脱出来。
眼皮沉重,如挂千斤。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
“小乙哥,你醒了吗?”
一道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却又带着几分试探的怯意。
这声音,像是凭空劈入脑海的一道惊雷。
是婉儿!
小乙浑身一个激灵,睡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起,起来了,进来吧!”
声音里,竟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与仓促。
帐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
一道光,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泼洒了进来。
一瞬间,小乙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帐外的西凉烈日太过刺眼,还是眼前这道身影,太过夺目。
今日的柳婉儿,换下了一身素衣。
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衣裙,裙摆上绣着几朵将开未开的牡丹。
在这满是铁血与阳刚之气的军营里,她就像是沙海中,凭空绽放出的一朵绝世名花。
那抹粉色,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阳光穿透织物,为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柳婉儿走进帐中,那股若有似无的馨香,便悄然占据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她走到桌边,敛裾而坐,动作轻柔,却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落寞。
小乙也顺势坐到了她的对面,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算不得宽的木桌,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小乙哥,昨日你为何拒绝徐伯伯的邀请?”
柳婉儿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顿了顿,那双明亮的眸子,此刻却黯淡得如同蒙尘的珍珠。
“那可是我……求了徐伯伯好久,他才……”
话未说完,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小乙心头一震,如遭雷击。
原来如此。
他脑海中,昨夜徐德昌那份超乎寻常的热情与赏识,瞬间找到了源头。
那份天大的恩情,并非是施舍给一个侥幸立功的小小解差,而是允给一位苦苦哀求的故人之女。
他眼中的惋惜,不是为神武营错失良才,而是为一个少女的心愿,终究落了空。
小乙心中,五味杂陈,有恍然,有感动,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苦笑了一下,抬眼看向那张写满委屈的脸。
“婉儿姑娘,我在这西凉,无亲无故,如无根的浮萍,终究没有立足之本。”
他的声音,沉静了下来。
“况且,我尚有未解的身世之谜,如同枷锁在身,需四处探寻。”
“还有老李叔的死,也绝非意外那么简单,这笔血债,我不能不追。”
“所以,我必须回去。”
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坚定,那不仅是说给柳婉儿听,更是说给自己听。
柳婉儿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小乙哥,那我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她抬起头,眸中水光潋滟,仿佛一碰,便会碎裂。
话音刚落,两行清泪,便再也抑制不住,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悄然滑落。
那泪珠,滚烫,仿佛要将小乙的心都灼出一个洞来。
“当然可以!”
小乙只见眼前那两道泪痕,瞬间便乱了方寸,惊慌失措。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有女子在自己面前落泪,而这泪,还是因他而流。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僵住,不知如何是好。
“婉儿,你忘了?大将军不是给了我腰牌吗?”
他急切地说道,像是在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等我办完了事,日后,我一定再来这西凉,再来看你!”
柳婉儿抬起泪眼,望着他。
“那你,说话算话?”
“一定要来看我!”
此时的她,褪去了所有伪装的坚强与疏离,像个无助的孩子。
那双眸子里的冰河,仿佛被西凉从未有过的三月春风吹过,顷刻间,便化作了一潭柔水。
“决不食言!”
小乙斩钉截铁。
柳婉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她轻轻颔首,泪水却流得更凶了。
“小乙哥,除了我哥和徐伯伯,这世上,你便是我最亲信之人。”
“你对我柳家的恩情,我,我也无以为报了。”
她的声音,几不可闻,说到最后,几乎要将嘴唇咬破。
那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以身相许”,终究还是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是发配军中的贱籍,看似有大将军庇护,实则如同笼中之鸟,终生不得见天日。
这样的自己,又如何能去玷污一个前途未卜,却身怀风骨的少年郎。
小乙心中,又何尝不是波涛汹涌。
眼前这女子,是他长这么大,第一个如此亲近的异性,美得如同画中仙,又坚韧得让人心疼。
说不动心,那是自欺欺人。
可他更清楚,自己只是个挣扎在底层的小小解差,前路茫茫,身世成谜。
而她,即便落难,骨子里依旧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
云泥之别,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婉儿,我只是个小解差,偶然搭救于你,实乃侥幸。”
他刻意放缓了语气,试图让彼此都冷静下来。
“你不必,如此挂在心上。”
柳婉儿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强行将情绪压了下去。
“小乙哥,我已经求了徐伯伯,明日一早,便派一辆马车送你去北仓。”
“徐伯伯还会亲自手书一封,你只需将信交给北仓的执事,便可畅行无阻。”
小乙微微一愣,心中再次被这份细腻的心思所触动。
没想到,她竟将自己的事,如此放在心上,连前路都已为他铺好。
柳婉儿见他神情,又补充道。
“放心吧小乙哥,徐伯伯说了,你回到凉州城,凭着那块神武营的腰牌,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
“若将来遇到难处,哪怕是去州府或者兵部衙门,凭此腰牌,也可博得几分颜面。”
小乙这才真正明白,昨夜自己收下的那块古铜腰牌,究竟是何等分量。
那绝不仅仅是一块可以出入神武营的令牌。
那是一个足以震慑一州官僚的护身符,是徐德昌这位西凉统帅,亲手递过来的一份人情。
这份人情,比那满盘的金条,要贵重万倍。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小乙便已穿戴整齐,走出了营帐。
刘全早已等候在外,肩上背着一个不大的行囊。
“小乙兄弟,这里面是一些随身之物,衣物和干粮,马车里都已备好。”
伴随着刘全一阵阿谀奉承的话,二人向着大营门外走去。
远远地,小乙便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柳婉儿早已等候在那里,晨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像一只随时会乘风归去的蝴蝶。
她身旁,停着前日那辆熟悉的马车,赶车的,也正是那位沉默寡言的车夫,老黄。
小乙正要上前和婉儿说话。
“小乙兄弟!”
一个清朗沉稳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小乙回头望去,来人身披甲胄,步履铿锵,正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校尉,姜岩。
“小乙兄弟,大将军今日有紧急军务,天未亮便已出营,特命末将前来相送!”
“多谢大将军美意,劳烦姜校尉了!”小乙抱拳行礼。
“小乙兄弟客气了。”姜岩脸上露出一丝真诚的笑意,“大将军待我恩重如山,大将军的恩人,便是我姜岩的恩人。”
他一挥手,几名亲兵便将李四等人带了上来。
姜岩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扫过李四那张谄媚又畏惧的脸。
“你等自行返回凉州,今后,需将小乙兄弟奉为上宾!”
“若有半分怠慢,我神武营的刀,可不认人!”
“是,是!军爷放心!”
李四吓得一哆嗦,连连点头哈腰,再用眼角的余光去瞥小乙时,心中只剩下了翻江倒海的惊疑。
这小子,究竟是走了什么通天的好运,竟能攀上大将军这棵参天大树?
姜岩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对小乙说道。
“小乙兄弟,大将军特意嘱咐,让老黄随行,先送你前往北仓,事毕之后,再护送你返回凉州城。”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封用火漆封好的信,交到小乙手上。
“这是大将军的亲笔手书,到了北仓,将此信交给那里的执事,想必兄弟要办的事,会顺利许多。”
小乙接过那封尚有余温的书信,心中沉甸甸的。
“多谢大将军!”
“姜校尉,告辞,他日有缘再会!”
小乙辞别了姜岩,又转头看向了李四等人。
“李四叔,诸位,小乙有要事需前往北仓一趟,待事情办完,便会回去交差,大家一路保重!”
“放心去,放心去!有叔在,误不了事!”
李四此刻心中有万千念头,却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曾经任由自己拿捏的年轻人,一步登天,凌驾于自己之上。
“小乙哥!”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
柳婉儿终于按捺不住,不顾在场众人目光,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小乙面前。
她伸出两只纤纤玉手,不管不顾地,牢牢抓住了小乙那只未曾受伤的手臂。
那份柔软与冰凉的触感,让小乙心头一颤。
“你要记得,你昨日答应我的事情!”
“一定要回来看我!”
两行压抑许久的清泪,再次从她的眼角滚落,滴在脚下干燥的黄土之上。
泪珠很小,很快便渗入泥土,消失不见。
就像这短暂的相逢,终究要被这广袤的西凉大地,无声地吞没。
小乙反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婉儿放心。”
“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