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至车前,为首的小乙,率先停了步子。
车辕上坐着个糟老头儿,一身的尘土气,佝偻着身子,俨然一副马夫的模样。
他正慢悠悠地抠着脚丫,浑浊的眼珠子却直勾勾地望着三人来的方向。
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竟还挂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那笑意里有几分得意,几分了然,仿佛在说,老夫在此,已等候多时了。
小乙二话不说,抬手便将背上那只半旧不新的行囊,朝着马车上用力一抛。
行囊在空中划出一道疲惫的弧线,砰的一声,砸在了车板上,扬起一阵微尘。
这个动作,干脆利落,像是在宣告一段路的终结,和另一段路的开始。
他身后的赵衡与王刚,两双眼睛里,同时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错愕。
赵衡那身肥肉下的心,猛地提了一下,他看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
王刚的嘴巴,则已经张成了一个能塞下鸡蛋的圆。
小乙拍了拍手上的灰,扭过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呵呵,不走了,我这双腿,可不是铁打的。”
他指了指马车,语气轻松得像是去邻居家串门。
“上车吧,咱们也学学那些官老爷,享受享受。”
王刚脸上的神情,经历了一场疾风骤雨般的变化。
先是天崩地裂般的惊讶,随即化作了高山仰止般的崇拜。
他觉得,小乙哥的身上,正散发着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又无比向往的光。
“小乙哥,您……您真不愧是大将军看重的人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是发自肺腑的敬畏。
“我这趟差事,能跟着您,真是……真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天大的福分呐!”
大将军。
这三个字,再一次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扎进了赵衡的耳朵里。
他脸上那堆温顺的肥肉,不由自主地,又剧烈地抖了一下。
这一次的颤抖,比上一次,似乎更深,更冷。
王刚那颗单纯的脑袋里,已经装不下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只知道,小乙哥的决定,就是圣旨。
他三步并作两步,率先爬上了那辆看上去就很牢靠的马车,然后回过身,朝小乙伸出了一只热忱的手。
小乙却没有动。
他的目光转而落在了那个依旧站在原地的囚徒身上。
他朝着赵衡,轻轻扬了扬下巴。
“先拉赵叔上来。”
王刚脸上的热情,瞬间凝固了。
他瞅了瞅赵衡那笨重如熊的身躯,又看了看那人手腕脚踝上,被磨得锃亮的铁链。
想让这么个大家伙,在手脚都被束缚的情况下爬上车,可不是件容易的差事。
他心里头,是一百个不情不愿。
可一想到小乙哥那深不可测的模样,他又不敢有半句驳斥的话。
于是,他只能咬着牙,将手伸向了赵衡。
“赵……赵叔,您慢点。”
赵衡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小乙。
那眼神复杂,有探究,有警惕,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知的动容。
他没有拒绝。
王刚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张脸憋得通红。
铁链与车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赵衡的身体笨拙地挪动着,每一下,都像是在和自己的体重,和那副镣铐做着艰苦的斗争。
终于,在王刚的连拉带拽之下,赵衡总算把自己那庞大的身躯,塞进了车厢。
小乙这才收回目光,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
整个人如同一片被风托起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轻盈地跃入了车厢。
稳稳落地,不带起一丝烟火气。
可就在他落地的瞬间,他看到,刚刚坐稳的赵衡,在上车之后,目光与那车夫对上的那一刹那,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僵硬。
而那个一直懒洋洋抠着脚的老萧,那浑浊的眼中,也骤然闪过了一道骇人的精光。
那道光,像是一把淬了火的刀,瞬间剖开了他伪装出的老朽与不堪。
两个人的目光,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无声,却仿佛有惊雷炸响。
小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那点嘀咕,已然汇成了一条奔涌的暗河。
他却只当未见,仿佛车厢内依旧是风平浪静。
“老萧,走了。”
一声吩咐,打破了那死一般的寂静。
老萧眼中的精光瞬间敛去,又变回了那个昏昏欲睡的糟老头儿。
他提起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鞭。
“驾!”
马车吱呀作响,缓缓启动,朝着那片幽深的树林驶去。
车厢内,气氛有些凝滞。
小乙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他看着赵衡手腕上那副铁链,皱了皱眉。
“把他的手链解开吧。”
他对王刚说。
这一次,王刚没有再露出任何惊讶或不情愿的表情。
他已经彻底被小乙折服了,心甘情愿地,做起了那个鞍前马后的角色。
他从腰间摸出钥匙,咔哒一声,解开了赵衡手上的束缚。
手腕重获自由,赵衡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关节。
他抬起眼,看向小乙,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
“谢谢。”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
“原本以为,我这条命,就得这么一步步走到北仓,耗死在路上。”
“没想到,还能偷得几日清闲,苟活一阵。”
小乙摆了摆手,神色淡然。
“赵叔不必客气。”
“说到底,也是我自个儿懒,不想再用脚去丈量这漫漫长路。”
“便让家中的老仆,赶了车来随行。”
赵衡的目光,从小乙那张年轻的脸上,不着痕迹地扫过。
“小兄弟年纪轻轻,便有仆人随行,想来家世显赫不凡?”
“怎么会来做这种,风里来雨里去,刀口上舔血的苦差事?”
小乙闻言,自嘲地笑了笑。
“赵叔说笑了,我哪有什么显赫家世。”
“不过是前不久,也是押解犯人,去了一趟西凉城。”
“机缘巧合之下,侥幸入了那位大将军的法眼,得了他老人家的赏识。”
“这才赐下些许银两,和这个……不太中用的老奴。”
他故意再次提起大将军,可是语气却十分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赵衡眼中的光,却微微一凝。
“哦?原来如此。”
他沉吟片刻,状似随意地问道。
“小兄弟口中的大将军,可是那位坐镇西凉,号称军神的,神武营徐德昌,徐将军?”
小乙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正是。”
“赵叔也认识徐将军?”
赵衡脸上的肥肉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看不出半分真假。
“哦,哦,这天下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位镇守边关,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呢?”
“只是闻其名,未曾有幸得见罢了。”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马车一路颠簸,摇摇晃晃,像是漂在水上的一叶孤舟。
直至天色完全沉入墨色,星子在天鹅绒般的夜幕上,眨着冷冽的眼睛。
驿馆那几盏昏黄的灯笼,才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守门的驿卒远远看见一辆马车驶来,还以为是哪路过境的官差使节。
他慌忙整了整衣衫,弓着腰,一路小跑着准备上前迎接行礼。
车帘掀开。
先下来的是两个风尘仆仆的解差。
紧接着,一个戴着脚镣的囚犯,被人搀扶着,笨拙地挪下车来。
那驿卒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僵住,下巴惊得差点掉在地上。
他在这驿馆当差十几年,迎来送往,见过的人物车载斗量。
可坐着马车来押送囚犯的,这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小乙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公文,客气地递了过去。
驿卒将信将疑地接过,将几人引了进去。
驿馆的驿丞闻讯,也亲自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本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可见到小乙和王刚的解差服饰,以及那个囚犯时,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
他转过头,对着手下那个驿卒就是一顿臭骂。
“混账东西!不是说有官差使节吗?这就是你说的官差?”
那驿卒吓得一哆嗦,委屈地辩解道。
“大人,小的……小的是看到马车,谁知道……谁知道这马车上下来的,竟是解差和囚犯啊!”
小乙不卑不亢地上前一步,拱了拱手。
“回禀执事大人,我等是从凉州城而来。”
“只因此次押解的犯人身份比较特殊,路途遥远,多有不便,这才动用了马车,还请大人恕罪。”
犯人特殊?
驿丞那双势利的眼睛,在赵衡身上打了个转。
他心里嘀咕开了。
这些年,迎来送往的囚犯他也见过不少。
上至被贬谪的皇亲国戚,下至流放的地痞流氓,三教九流,什么来头都有。
谁知道眼前这个胖子,过去是哪座庙堂里的高官,又或是哪个倒了血霉的皇亲国戚。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按规矩办吧!”
驿丞不耐烦地撂下一句话,一甩袖子,扭头便走了。
小乙和王刚,被安排在了专供解差们歇脚的大通铺。
老萧,则被驿卒领着,去了马厩旁的柴房里。
而赵衡,则被带去了驿站后院,一间临时的监牢里。
王刚那小子,是真的累坏了。
胡乱扒拉了几口饭菜,回到屋里,倒头便睡。
不一会儿,鼾声便如平地起雷,此起彼伏,震得屋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这鼾声,搅得小乙睡意全无。
他索性披上外衣,推开门,独自一人来到了院子中。
夜凉如水,月色清冷。
院中,竟已站着一人。
是老萧。
他那佝偻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被拉出一条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他没有睡。
他只是一个人在那方寸之地,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那脚步声很轻,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
仿佛有什么沉重的心事,像一块巨石,死死地压在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