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里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脚下生风,所以行军的速度倒也称得上一个快字。
很快,那座在西凉地平线上盘踞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巨大军营,便如一头酣睡的钢铁巨兽,缓缓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灰白色的营墙,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望不到头。
小乙随着人潮涌动,一步一步,踏入了这座他再熟悉不过的军营。
熟悉,又陌生。
军营大门如巨兽张开的森然巨口,吞吐着人流。
门口一名披甲持戟的守卫兵士,眼神本是百无聊赖地扫过一张张稚嫩或惶恐的脸。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小乙身上时,却猛地一凝,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针给扎了一下。
那兵士的眼神,从最初的随意,变为困惑,再到难以置信的惊愕,最后化作了直勾勾的死盯。
小乙心中咯噔一声。
他赶忙微微侧过脸,将目光投向别处,仿佛在观望营中那高高飘扬的西凉战旗。
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却恰到好处地躲开了那道能将人看穿的视线。
他心知肚明,此刻若是被当众认了出来,那自己这一番苦心,便要凭空多出无数的麻烦与解释。
所幸,人流湍急,那守卫也只当是自己眼花,摇了摇头,便不再多看。
小乙身旁的年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只是嘴角微微一撇,什么也没说。
这兄弟,身上的故事,比自己想的还要多。
入了军营,便是入了另一方天地。
第一关,是验明正身,检查体魄。
校场之上,寒风凛冽。
数百名新兵被喝令脱去上身的外衣,赤着膊,在一众老兵戏谑或审视的目光中,直挺挺地站成一排排。
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屈辱、紧张,或是故作的强硬。
军中的几名老医官,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时不时伸出枯瘦的手,捏捏这个的胳膊,拍拍那个的胸膛。
“骨头还算硬朗。”
“这个,太瘦,像根豆芽菜。”
“哟,这小子身上怎么一股子药味?”
轮到小乙时,那医官浑浊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扫,咦了一声。
他伸手,捏了捏小乙的肩膀,又翻开他的手掌。
那是一双与他文弱外表截然不符的手,指骨分明,虎口与指腹布着一层细密的薄茧。
医官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抬头深深地看了小乙一眼,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淡淡道:“下一个。”
年虎就在小乙身旁,他身上的旧伤疤痕层层叠叠,像是山川的脉络,看得那医官都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小子,跟熊瞎子摔过跤?”
年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拿它下过酒。”
检查完毕,便是分队。
一张张写着名字的竹简被随意打乱,再由各营的百夫长上前抽取。
小乙与年虎,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挨得近,便被一同划拉进了一支竹简堆里。
最终,他们被分到了同一个小队。
这队新兵,不多不少,正好十人。
领他们的是个面皮黝黑的老兵,话不多,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锋利。
他只说了一句“跟上”,便领着小乙和年虎等十人,走入了军营深处,那一片密密麻麻的营帐海洋。
接着,便是分发营帐与军服。
十个新兵,理所当然地被分在了一顶帐篷里。
当崭新的、带着浆洗味道的黑色军装发到手中时,其余八个新兵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喜悦。
仿佛穿上这身皮,他们便不再是乡野村夫,而是真正的军人。
只有小乙,握着那身军装,心中却是忧心忡忡。
他担心的,不是即将到来的严酷操练,也不是朝不保夕的战场厮杀。
他只是担心,当自己与那位大将军的关系暴露于人前时,身边这些刚刚还称兄道弟的战友,会用怎样一种眼神看他。
那种眼神,是敬畏,是疏远,是嫉妒,唯独不会再是袍泽兄弟间该有的坦诚。
他要的,是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军功,而不是旁人看在谁的面子上施舍的尊重。
然而,这世间事,往往怕什么,便来什么。
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
次日。
天色微明,号角声便如一头苍凉的巨兽,在营地上空咆哮苏醒。
所有新兵,都被驱赶到了校场之上。
负责今日操练的,是一名身着轻甲,腰悬长刀的年轻校尉。
那人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
正是姜岩。
只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
姜岩的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便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定格在了其中一个身影上。
他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随即,那诧异化作了浓浓的错愕。
最后,整张俊朗的面孔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怎么会是他?
那个本该在锦衣玉食的的少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穿着一身最普通不过的新兵军服,混在一群泥腿子中间?
姜岩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难不成是自己连日操劳,看花了眼,认错了人?
他从身旁亲兵的手中,一把拿过了新兵的名册。
那是一卷沉甸甸的竹简。
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将竹简展开。
一行一行,一排一排。
他的目光,像是在沙砾中寻找一颗遗落的明珠,仔细地翻看着。
终于,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赵小乙。
小乙两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口。
果然是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姜岩并未当场发作。
他缓缓卷起名册,脸上那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竟被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只是按照流程,对着所有新兵训了一番话,言语间皆是军中铁律与沙场无情。
训诫完毕,他便挥了挥手,让身边的斥候老兵带领新兵们,开始了最基础的队列与拳脚操练。
而姜岩自己,则走下点将台,背着手,在操练的人群中,不紧不慢地溜达了起来。
他的脚步看似随意,却总是不经意间,朝着一个方向靠近。
小乙正在跟着口令,一板一眼地转身,出拳。
他能感受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始终焦着在自己身上。
他正要再次转身,一个身影便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紧接着,一只手,如同铁钳,一把按住了他的肩头。
那力道,沉重如山。
小乙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但旋即便又松弛了下来。
他被人拽着衣领,在一众新兵或惊愕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被强行拖拽出了队列。
年虎眉头一皱,正欲打抱不平。
小乙却在被拖走的一瞬间,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年虎脚步一顿,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小乙知道反抗无用,也知道来人是谁。
于是,他便放弃了挣扎,任由姜岩半拖半拽地,将他带到了一处偏僻的校尉营帐。
刚一进门,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
姜岩猛地一个转身,双手齐出,再次揪住小乙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拽到了自己身前。
两人的脸,相距不过一尺。
“你小子,这是在干什么?!”姜岩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想来看望大将军,拿出你的令牌,直接入营便是!此等玩笑,是能开得的吗?!”
小乙被他拽得有些呼吸不畅,却依旧平静地开口:“姜校尉,请息怒。”
“息怒?我如何息怒!”
“我真的是来入伍参军的。”小乙的语气,平静,且认真。
姜岩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参军?你?”
他松开手,上下打量着小乙,“现在西凉战事吃紧,西越国虎视眈眈,你可知道,你们这批新兵,用不了多久,便要被拉上战场去填命!”
“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小命不想要了?”
小乙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领,挺直了脊梁,一字一句道:“男子汉,生于天地间,当保家卫国,志在四方……”
“得得得!”姜岩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大道理!别人信,我可不信!”
“我这就去禀报大将军,让他下令,把你这留在中军大营里看家护院!”
说罢,他便要转身出帐。
“姜校尉!”小乙沉声喝道。
姜岩脚步一顿,猛地回头。
“我此番前来,不为玩闹,不为意气,只为一件事。”
小乙的目光,亮得惊人,像是在黑夜中燃烧的星辰。
“我要在军中,扬名立万,拿下那实打实的军功,升官,进爵!”
“你……”姜岩被他这番话里的决绝给震住了。
“你带我去见大将军吧,”小乙的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我自会与大将军,说明实情。”
姜岩死死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不是少年人的热血冲动,而是一种深思熟虑之后,九死无悔的决然。
“好!”
姜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你跟我来!”
说罢,他一把推开帐帘,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竟是真有几分押解犯人的架势。
小乙紧随其后,向着那座军营最核心,也是权力最中心的中军大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