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豪华的马车，终于在一处僻静院落的门前缓缓停下。
此处是凉州城最东边，一个鲜有人至的角落。
宅院的门庭并不张扬，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内敛，门前不临长街，巷弄走到头竟是个死胡同，若非刻意寻来，寻常百姓一辈子也未必会踏足此地。
可若是懂行的人来看，便能瞧出那门前铺地的青砖，绝非凡品，那两扇朱漆大门所用的木料，更是沉凝厚重，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这户人家，藏富于拙，藏势于静。
小乙身形一晃，率先从车上跃下，身姿轻盈，落地无声。
他站定在门前，稍稍整理了一下略有褶皱的衣衫，这才伸出手，不轻不重地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三声之后，院内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以及拔动门闩的机括声响。
吱呀一声，厚重的院门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开门的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年，正是那先前驾车的仆从。
少年一见来人是小乙，眼中顿时放出光来，来不及多想，便是一个九十度的长揖，深深地躬下了身子。
礼毕，他才直起身，赶忙朝着院子深处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老爷，是小乙大人来了！”
小乙大人。
这四个字轻飘飘地荡出院门，落在了马车旁那个靠着车轮的老人耳中。
老萧此刻却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噗嗤一声，毫不遮掩地乐了出来。
小乙闻声回头，一道冷电似的目光便射了过去，其中带着三分鄙夷，七分警告。
老萧当即收了笑，撇了撇嘴，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仿佛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
那名叫钱柜的少年，没错，就是寻常人家盛放银钱的柜子的柜，此刻正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小乙。
小乙收回目光，对着钱柜淡然吩咐道。
“我们今日都搬过来了，你先领着他们三人，去各自的房间安顿下来吧。”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哦，还有，往后不必叫我什么大人，我担不起这个称呼。”
少年钱柜闻言，心思急转，连忙又是一躬身。
“是，小的明白了，那……那小的以后就斗胆称呼您一声少主吧。”
少主。
这个词比“大人”更重，也更亲近，它意味着一种从属，一种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出去的认可。
小乙眼帘微垂，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这便算是默许了。
他不再理会身后众人，径直迈开步子，朝着院落正中的那间堂屋走去。
脚步声方落，堂屋的门帘便被一只手掀开，钱公明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
“小乙兄弟，钱某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啊。”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乙，言语间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怎地今日才来？可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前几日有些杂事要处理，让钱掌柜久等了。”小乙抱拳回了一礼，“掌柜的这几日身子可还好？”
“托小乙兄弟的福，好，好的不得了！”钱公明朗声大笑，目光随即转向小乙身后的三人。
“这几位，想必就是小乙兄弟的家人了吧？”
不等小乙回答，他便抢先一步，对着三人郑重其事地拱手作揖。
“钱某有礼了。”
“钱掌柜客气。”小乙侧过身，开始一一介绍，“这位是老萧，算是我的长辈。”
“这位是周裕和，是我的一位远房兄长。”
“这丫头叫燕妮，是我远房的表妹。”
介绍完己方，他又指了指钱公明。
“这位是钱掌柜，也是这宅院的主家。”
“哈哈，什么主家不主家的。”钱公明连忙摆手，笑容里透着一股子过分的谦卑，“各位，我叫钱公明。”
“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还望各位千万莫要嫌弃，多多照应啊。”
他这副模样，不像是主人家迎接客人，倒像是上门投靠的远亲，姿态放得极低。
钱公明话锋一转，看着小乙，神色变得无比认真。
“不过小乙兄弟方才所言，有一处不对。”
“这宅院，从前确实是属于我的，可是从今天起，它便归小乙兄弟所有了。”
此言一出，老萧、周裕和还有燕妮三人，皆是面面相觑，满腹疑云，实在不知这二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一番在外人看来云里雾里的寒暄客套之后，钱柜得了自家老爷的眼色，便领着那三人，往院子两侧的厢房走去，为他们收拾房间。
钱公明则亲自领着小乙，一路穿廊过院，到了整座宅院最东头，也是采光最好、最为宽敞的一间上房门前。
“小乙兄弟，以后，你就住这儿。”
“钱掌柜，这……这哪里使得，我怎能……”小乙开口推辞。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钱公明抬手打断了。
“哎！”钱公明长叹一声，眼中竟泛起一丝水光，“小乙兄弟，莫要再叫我什么掌柜了。”
“我钱公明这条命，是你从鬼门关前给拉回来的。”
“我这条命都是你的，我名下所有的东西，自然也都是你的。”
他盯着小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虽然你从未开口提过任何条件，可我钱公明，不能做那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小人啊！”
“你就安心住下，这里，本就该是你住的地方！”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乙若是再推辞，便显得矫情了。
他沉默了片刻，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送走了情绪依旧有些激动的钱公明，小乙独自一人走进了房间，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缓缓坐下。
屋内的陈设雅致而低调，一缕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看着那些跳动的尘埃，心中却在想，接下来，这趟差事，究竟该怎么当下去？
这个“差事”，早已不只是府衙里的那份了。
次日天明，晨光熹微。
小乙便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吏服，来到了凉州府衙。
他熟门熟路，先是去了张武的屋子，将出差归来的文书回执工工整整地递了过去。
待张武看过，收起文书之后，小乙才不紧不慢地从怀中掏出两锭分量十足的银子，轻轻放在了张武那张桌案上。
银锭与桌面碰撞，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悦耳的声响。
“五哥，这次出门，多谢你给我安排了这么一趟肥差。”
张武的目光在那两锭银子上溜了一圈，脸上的褶子瞬间就堆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
“小乙兄弟，你这说的是哪里话，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袖子极其自然地一拂，那两锭银子便消失在了桌面上。
“过几日，西边还有一趟不错的差事，也是一等一的肥差，五哥还给你留着啊！”
“多谢五哥好意。”小乙拱了拱手。
“不过，小乙最近家中有些事情要办，恐怕不能再出远门，甚至……可能需要跟您请个长假？”
“什么？长假？”张武脸上的笑容一僵，眯着的眼睛也睁开了些。
“你小子在凉州城里无亲无故，孤身一人，这是谁不知道的事？你家中能有什么事？”
他斜眼看着小乙，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戏谑。
“难不成，你小子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要娶媳妇了？”
“不是的，五哥。”小乙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忧伤与期盼。
“小乙最近偶然得知了曾经家父的一些旧闻，好像……好像我还有一个二叔尚在人世。”
“五哥你也知道，小乙自小孤苦，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这不是也想着能去寻个亲，认祖归宗嘛！”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股子沧桑。
“就算以后死了，也知道该把这身尸骨埋在哪儿，坟前也能有个上香的人啊！”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尤其最后一句，更是戳中了这个时代人心中最重的那根弦。
张武咂了咂嘴，脸上的怀疑之色褪去了大半，似乎是被小乙的这番说辞给打动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寻亲啊，这是正事，是孝道。”
他点了点头，又问道。
“那你打算去多久啊？”
小乙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个月吧！”
“什么？”
张武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
府衙里，从来没人敢请这么长时间的假，别说三个月，就是一个月的都没有！
不过，他惊愕的表情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收敛了。
他脑中飞速地转着念头，这小乙，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任由自己拿捏的愣头青了。
这一趟差事回来，小乙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更重要的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凉州知府大人，前几日曾在府衙的晨会上，不点名地提了一句，说某个年轻人劳苦功高，以后要对他多加照顾。
谁都知道，那说的就是小乙。
更何况，他背后还影影绰绰地站着两位手握兵权的大将军。
张武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你这个臭小子！”
他伸出手指，虚点了点小乙，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的宠溺。
“也就是你五哥我心软，宠着你，这事要是搁在别人身上，你看谁能让你走这么久！”
“去吧去吧，办完了事，早些回来当差。”
“多谢五哥成全！”小乙脸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又是一个长揖。
直起身，他却并未立刻告辞，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五哥，小乙……还有个小小的请求。”
“还有？”张武眉毛一挑，“说罢，今天你五哥我，就当一回善财童子了。”
“小乙还想让王刚那小子陪我一起去。”
小乙的语速不快，像是在斟酌。
“毕竟我这趟寻亲之路，山高水远，我一个人在路上，难免孤苦沉闷。”
“这王刚小子，几次跟我一同出行，倒是与我颇为投缘，我想……”
张武听完，又开始揉自己的后脑勺，露出一副极为头疼的模样，脸也皱成了苦瓜。
“这……这，府衙现在本就人手不够，你走了，还带一个人走，让我怎么向王押司交代啊？”
“五哥放心。”小乙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王押司那边，不劳您费心，我自会亲自去与他分说清楚。”
张武闻言，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脸上又有了笑意。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小乙见事已办妥，便不再多留，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张武那间逼仄的屋子。
他走在府衙的廊道下，脚步不疾不徐，径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里，是王进举的公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