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刚从鱼肚白转为亮青。
凉州城的东门外,晨雾尚未散尽,带着些许清早的寒意。
两辆颇为考究的青篷马车,静静地停在官道旁。
车辙下,是昨夜凝结的薄霜。
一个年轻人早已等候在此,身形站得笔直,像一杆不知何去何从的枪。
是王刚。
他的怀里,还死死揣着一沓尚有余温的油饼,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小乙坐在老萧驾驶的马车上,车上还有史燕妮。
他瞥了一眼王刚,以及那沓熟悉的油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只是轻轻招了招手,声音平淡无波。
“上车。”
王刚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动听的两个字,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连连点头,有些笨拙地爬上了那辆马车。
另一辆马车上,钱柜早已握住了缰绳,神情肃穆。
车厢内,钱公明与周裕和相对而坐。
一个,是即将退隐的旧王。
一个,是将被推上台面的新主。
周裕和的心,至今仍在狂跳,如擂鼓一般。
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凉州城墙,只觉得人生恍如一场大梦。
钱公明则闭着眼,仿佛睡着了,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是对这座城池最后的告别。
此去江南,前路漫漫,却是另一番天地。
马车行驶得极慢。
小乙似乎并不着急赶路,反而像是富家公子出游,一路走走停停,赏玩山水。
这一路上,要说心中最是得意之人,非王刚莫属。
钱公明给的那一千两银子,对他而言已是泼天富贵。
他本以为,这辈子便能揣着银票,回乡买上几亩薄田,娶个婆姨,过上那种一眼能望到头的安稳日子。
可王刚心里头却明镜似的。
安稳,便是平庸。
他那点德行,离了小乙哥的敲打,怕是没几日就要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最后依旧是那个只能吃饱了等饿的街头混子。
想要出人头地,想要真正地活出个人样来,就必须死死跟住小乙哥的脚步。
所以当小乙说要带他去江南时,那份狂喜,几乎要从他心口里满溢出来。
这不再是出公差,不再是办差事。
这是小乙哥,真正将他王刚,当成了自己人。
坐在马车一角,王刚甚至觉得连空气都是甜的。
小乙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的景色,心中自有另一番计较。
王刚此人,心性不坏,只是见识浅薄,容易被蝇头小利迷了眼。
那一千两银子,是赏赐,也是考验。
若是他拿了银子便心满意足地离开,那此人便也只有这点用处。
可他偏偏揣着油饼,在城门口眼巴巴地等着。
这便是一份难得的赤诚。
小乙心想,带上他,一来是怕他得了银子后得意忘形,管不住自己的嘴,将不该说的事情泄露出去。
二来,也是看看此人是否真心归附。
若是可用,稍加培养,将来未必不能成为自己的帮手。
这世上,聪明人太多,忠心耿耿的“笨人”反而千金难求。
一行人的吃穿用度,皆是拣最好的来。
下当地最有名的馆子,点一桌寻常人一年都吃不上的菜肴。
住城镇里最贵的客栈,要那临江靠水的上房。
王刚头一回知道,原来被褥可以是丝绸的,洗脸水里可以撒花瓣。
一路行来,简直是奢靡无度到了极点。
这种被金银堆砌起来的日子,真他娘的好。
小乙靠在窗边,端着一杯清茶,心中也是这般想的。
只不过,他的好,与王刚的好,又有些不同。
王刚觉得好,是因为他从未拥有过。
小乙觉得好,是因为他可以轻易地给予这一切,也能轻易地收回这一切。
王刚偷偷算过一笔账。
就这么几天的开销,怕是他怀里那一千两银票,都未必够折腾。
他愈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何其的正确。
车轴悠悠转动,不疾不徐,终于是驶入了江南地界。
前方那座雄城,便是钱公明的老家。
秣陵城。
号称江南最是繁华的锦绣之地。
江南水乡,烟雨朦胧,虽说气派上或许不及那帝王之都临安城,可此间的富庶与风流,却远非凉州城可比。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头攒动,南来北往的客商操着各色口音,汇成一股喧沸的人间烟火气。
那两辆看似普通却又处处透着讲究的马车,一入城,便引来了不少探寻的目光。
只是,当这两辆马车穿过半座城,最终停在城中心那座最为巍峨的府邸门前时,所有的目光便都从好奇变作了了然。
钱府。
这块烫金的匾额,在秣陵城中,便等同于数不尽的金山银山。
这里住着的人家,可以说是全城最有钱的主儿之一。
马车在门前停稳。
出人意料的是,除了驾车的钱柜与老萧,车厢里的人,竟无一人下车。
钱柜跳下车辕,熟门熟路地走到那朱漆大门前,叩响了铜环。
吱呀一声,侧门打开,一个须发半白的老管家探出头来。
他一见是钱柜,脸上顿时布满激动。
“钱柜?你怎么回来了?老爷他……他可安好?”
钱柜却并未回答,只是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那眼神中的凝重,让老管家瞬间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钱柜随即转身,对着老萧招了招手,示意他将马车赶进院内。
然后,他自己也牵着马,将第二辆车引了进去。
厚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窥探。
直到此时,第二辆马车的车帘才被掀开。
当钱公明那张憔悴却依旧带着威严的脸庞,出现在老管家面前时,这位在钱府当了一辈子差的老人,眼泪瞬间便决了堤。
“老爷!您……您真的回来了!”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老奴没用!老奴没用啊!让老爷在外受苦了!”
钱公明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
“好了,钱双,起来吧。”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先将这几位贵客安顿好。”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辆始终未动的第一辆马车。
“那位小乙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钱公明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也是我们瑞禾堂,从今往后的,新东家。”
老管家钱双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老爷,这……这是何意?”
钱公明看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的话,你听清楚了。”
“以后,他就是府里的少主。”
“这钱府上下,包括我钱公明在内,都得听他的差遣。”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钱双的脑海中炸响。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老爷,又望向那辆马车旁的少年,仿佛要将这一切看穿。
数息之后,这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缓缓地,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衣袍。
他朝着那少年,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
声音虽然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老奴钱双,见过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