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吹拂,卷起码头上尚未散尽的血腥与骚臭。
那几艘满载江南新米的商船,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解开了缆绳。
船帆鼓满,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决然地破开嘉陵江的浑黄水面。
小乙就那么站在江边,一袭青衫在风中微微摆动。
他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船队,眼神平静,仿佛只是在看一叶再寻常不过的扁舟。
江南之事,至此,算是落下了帷幕。
于他而言,这番风波,不过是投石于湖心,虽有涟漪,终将归于沉寂。
经此一役,那个叫裴疏鸿的男人,应当能将这漕帮大当家的位子,坐得安稳了。
而那个叫周裕和的掌柜,想来也能将“瑞禾堂”这块金字招牌,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
可这一切的背后,都恍如一场大梦。
梦醒时分,他小乙,竟已成了这富甲天下的瑞禾堂的新东家。
又不知在哪一阵阴差阳错的风中,成了这盘踞嘉陵江的漕帮,那只藏于最深处的手。
这一切,来得似乎太快了些。
快到让他觉得,有些不那么真切。
小乙收回望向江心的目光,微微扭头,看向了身侧那个始终安静站立的姑娘。
燕妮。
“我未让你接管漕帮,反从外面寻了个人,来承你父亲的这份基业。”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你心中,可会怨我?”
燕妮闻言,猛地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毫不作伪的急切。
“小乙哥,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我谢你尚且来不及,又哪里会有半分怨怼。”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娇嗔,也是感激。
“若没有你,这漕帮,此刻恐怕依旧在那贼人手中。”
说到此处,她原本明亮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捏紧了衣角。
“只可惜,让他给跑了,未能亲手为爹爹报仇雪恨。”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那份不甘压下。
“不过,想来他如今也成了过街的老鼠,在这江南地面上,再无立足之地了。”
“嗯,小乙哥,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话音落下,她便要屈膝,对着小乙行那大礼。
小乙眉头微皱,伸手轻轻一托,便拦住了她的身形。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让她无法再拜下去。
“这是做什么。”
他看着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
“往后的日子,你有何打算?”
燕妮被他问得一愣,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额~我……不知道。”
小乙的目光扫过周遭,那些漕帮的汉子们,正用一种敬畏中夹杂着狂热的眼神望着他,浑身都透着一股子粗犷的江湖气。
“这漕帮上下,皆是些江湖上的粗野汉子。”
“你一个小姑娘家,长久留在此地,恐怕多有不便,也未必自在。”
燕妮的嘴唇动了动,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终于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
“小乙哥,我能……跟着你吗?”
小乙闻言,微微一怔。
“跟我?”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寥落。
“我自己,都还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向何方。”
他看着女孩眼中那份执拗与期盼,沉吟了片刻。
“你若当真愿意,可以随我回凉州。”
“日后,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觅个良人安稳度日。”
燕妮的脸颊,“唰”地一下,腾起一抹动人的红霞,艳若江边初绽的桃花。
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却无比坚定。
“小乙哥,那我便跟你回凉州!”
“不过,我才不要嫁人”
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
“出来这么久,我还挺想念康叔叔的。”
小乙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好,那便随我回凉州吧。”
……
接下来的数日,小乙并未急着动身北归。
他依旧留在了这座江南最繁华的秣陵城。
他将周裕和唤来,又和钱公明一起,用了几个日夜,将“瑞禾堂”自创立以来的所有生意脉络,都细细梳理了一遍。
那些账本,在他眼中,并非一串串冰冷的数字。
而是一张张或贪婪,或谄媚,或阴狠的脸。
小乙本人,对如何赚钱,如何让这天下第一米行赚更多的钱,并无半分兴趣。
他只想知道,瑞禾堂每年向朝廷进贡的那些“贡米”,究竟是何人负责采办。
他又想知道,瑞禾堂协助兵部,运往边疆的那些“军需”,又是经了谁的手。
这其中,又有多少见不得光的暗利,流进了谁的口袋。
不为别的。
小乙只是想撬开那块最坚硬的石头,查出当年,究竟是何人设下那惊天大局,陷害了他的叔叔。
而这瑞禾堂,应该也是其中的一环。
小乙想看看,究竟又是何人,藏于最深的幕后,妄图将这天下的米市生意,都变成自家的囊中之物。
是那负责贡米采买的太府寺?
还太府寺的背后,又站着哪一尊更高大的神佛?
它与兵部军需采买的脉络,是否又有千丝万缕的勾连?
这一切,如今看来,都还只是一个巨大的谜团。
一盘被浓雾笼罩的棋局。
而他,如今,便站在这棋局的边缘。
他要做的,便是亲手拨开这层层迷雾,看一看,那执棋的手,究竟是谁。
既然已经入局,那便要做那执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