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岩离去后,徐德昌那颗久经沙场磨砺的心,竟如被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不止,久久难平。
帐外风声鹤唳,帐内油灯孤寂。
姜岩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凿子,一下一下,凿在他的心头。
小乙。
那个平日里瞧着有些机灵,却也算不得如何出挑的斥候。
他信这年轻人绝无通敌之心。
一个能舍了自己性命去为同袍挡箭的士卒,他的心,断然不会是黑的。
可信,不代表不疑。
那匪夷所思的山洞,那未卜先知般的准备,桩桩件件,都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拨弄着战局的走向,在摆布着他麾下将士的生死。
这种感觉,让他这位执掌数万人生死的大将军,感到了久违的……无力。
他想弄个清楚,弄个明白。
哪怕掀开的,会是一桩他无法掌控的惊天隐秘。
徐德昌终于站起身,那高大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让整个中军大帐都显得局促起来。
他掀开厚重的帐帘,一股夹杂着草木与血腥气的冷风,扑面而来。
夜色如墨,营地里火把点点,如同鬼火。
他没有带任何亲兵,独自一人,踩着被霜打过的泥地,一步一步,走向小乙所在的伤兵营帐。
脚步不快,却沉稳如山。
每一步,都在丈量着心里的那份凝重。
行至帐前,他能闻到里面飘出的、浓郁的草药与血腥混杂的气味。
没有丝毫犹豫,他伸手,猛地掀开了帐帘。
帘内昏黄的灯火,瞬间被灌入的夜风吹得一阵狂舞。
帐内的几名亲兵与照料的辅兵,正围坐着低声说着什么,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个激灵。
待看清来人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庞,以及那一身象征着神武营最高权柄的甲胄时,所有人,都骇得变了脸色。
“大……大将军!”
惊呼声中,众人手忙脚乱,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
“都免了。”
徐德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轻易便压下了帐内所有的嘈杂。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众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斜靠在草垛上的人影。
小乙。
“本帅听说,你们这儿出了个英雄。”
徐德昌的语气缓和了几分,像是在闲话家常。
“一个敢为姜将军舍身挡箭的斥候,本帅特意来看看他。”
他环视一圈,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短暂停留。
“劳烦诸位,给老夫和这小子,腾个地方。”
“本帅,想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这话是商量的口吻,却无一人敢当成商量来听。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而后手脚麻利地退出了营帐,不敢有片刻的耽搁。
小乙挣扎着想要起身,肩头的箭伤立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闷哼了一声。
“躺着吧。”
徐德昌走上前,伸出手,在他头上轻轻一按。
那只手掌宽厚而有力,仿佛一座小山,让小乙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一时间,这小小的营帐之内,只剩下两人相对的呼吸,以及那灯芯偶尔爆开的“哔剥”轻响。
“小乙受宠若惊,竟劳大将军深夜亲至。”
小乙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因伤势而显得有些沙哑,但吐字却异常清晰。
“想来,是为问罪通敌一事?”
徐德昌闻言,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竟是浮现出一抹难辨意味的笑。
“呵呵……”
笑声干涩,不带半点暖意。
“你这小子,倒是比姜岩那厮,还要坦诚几分。”
他盯着小乙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给看穿。
“本帅的帐下,从不留活着的叛徒。”
“你今日能安稳地坐在这里,与本帅说话,便说明,你还不是。”
小乙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迎着那如刀锋般的审视。
“姜将军所遭遇的一切,想必,大将军已尽数知晓。”
“不错。”
徐德昌缓缓点头,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那卧牛石,那山洞,那恰到好处的金疮药,那足够十数人吃用的干粮与肉干。”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沉。
“你,给本帅一个解释。”
小乙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忍受着伤口的剧痛,又似乎在权衡着某些比伤痛更重要的东西。
“回大将军。”
他艰难地开口。
“小乙之心,可昭日月,绝无半分通敌之念。”
“至于那山洞之事……”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与歉意。
“请恕小乙,有难言之隐,不能相告。”
“好一个难言之隐!”
徐德昌怒极反笑。
他缓缓踱了两步,帐壁上那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的动作而摇晃,仿佛一头即将择人而噬的猛兽。
“看来,本帅倒是小瞧了你。”
他猛地转身,死死盯住小乙。
“本帅不管你背后站着的是哪路神仙,是山上修道的老真人,还是庙堂里富贵的大人物!”
“也不管你混进我神武营,究竟存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给本帅记清楚了!”
“自你穿上这身军服,吃的便是我神武营的粮,是我赵国的饷!”
“你的命,便是我神武营的,是朝廷的!”
“你当倾尽全力,报效家国,绝不可私存二心!”
“若是让本帅知晓你有任何异动,休怪本帅的刀,不念往日的情分!”
这一番话,字字如雷,句句如刀,在这小小的营帐内激荡回响。
小乙的脸色,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愈发苍白。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
“大将军明鉴。”
“小乙自参军之日起,所求,从始至终,不过‘军功’二字。”
他的目光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属于年轻人的热切与执着。
“不过……婉儿姑娘一人。”
“婉儿……”
徐德昌听到这个名字,心头猛地一震,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
“至于您所说的背后高人……”
小乙坦然承认。
“小乙不否认。”
“但小乙可以性命向大将军担保,那人,以及小乙,绝不会背叛您,更不会背叛朝廷!”
帐内,再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徐德昌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了那个同样执拗的柳婉儿。
良久,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这场赌局,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好。”
徐德昌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本帅,暂且信你一次。”
他走到小乙的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既然军中出现了叛逆之徒,如若不能将他挖出来,我们都将寝食难安。”
小乙的瞳孔,骤然一缩。
“头上悬着的利刃不除,谁都睡不踏实。”
徐德昌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是冰。
“把他,给本帅揪出来!”
“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说完,他不再看小乙一眼,转身,掀帘,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夜风再次灌入,灯火摇曳,几欲熄灭。
徐德昌走后,小乙的脑子里,比他胸口的箭伤还要疼,还要乱。
他知道,大将军这是在赌。
赌他背后那位神秘的娄先生,有通天的本事。
可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娄先生,每次,都只是派人将一封封没有来处的信,送到他的手上。
他却连一封回信,都递不出去。
如今,大将军的命令如山压顶。
除了等,似乎,就只剩下靠自己。
可是……
他茫然地看着昏暗的帐顶。
靠自己,又能从何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