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赵衡的存在,小乙那颗因着豪言壮语而悬在半空的心,终于寻着了一处可以安稳落下的地方。
方才在陈天明面前夸下海口,说要揪出奸细,救回彩莲姑娘,不过是少年人的一腔热血,一股蛮劲。
此刻冷静下来,被这屋外的朔风一吹,才觉出几分不自量力的可笑。
在这虎狼环伺的北仓之地,除了一个陈天明,他谁也不识,谁也不信。
凭什么?
就凭那一张兵部手令,和一颗不知天高地厚的胆子么?
好在,叔叔来了。
这位看似寻常胖员外的叔叔,才是那尊能定住风波的宝塔。
小乙的心,前所未有地安稳下来。
他望向赵衡,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依赖。
“叔,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赵衡并未立刻回答,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缝里,透出的光,像是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平静,却深不见底。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砸在众人心湖的正中央。
“当务之急,不是救人,而是要将那条藏在军中的蛇,给揪出来。”
他的目光,从摇曳的烛火上,挪到了陈天明的脸上。
“天明老弟,你可有怀疑的人?”
陈天明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语气斩钉截铁。
“身边的,都是随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没有一个值得怀疑。”
赵衡闻言,嘴角牵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似是嘲弄,又似是悲悯。
“能潜伏在你身边,让你都觉得是兄弟的人,才不会那么容易被你发现。”
“往往最能让你心寒的刀子,都来自于你最信任的方向。”
他顿了顿,整个人的身子微微前倾,那股渊渟岳峙的气度,在这一刻化作了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
“不过,我倒有个法子,或许能让他自己现出原形。”
陈天明眼中燃起一线希望,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还请康兄赐教,是何妙法?”
赵衡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天明那张写满焦灼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既然他们想让你做叛徒,那你,便如了他们的意。”
“直接投诚北邙!”
“什么?”
这两个字,像是两柄重锤,狠狠砸在陈天明的心口,他整个人猛地一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康兄!这等玩笑,可万万开不得!我陈天明一生忠烈,岂能……”
赵衡抬起一只手,轻轻向下一压,那动作不快,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陈天明后面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呵呵,老弟莫慌,坐下。”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仿佛刚才说出的,不过是今天天气不错。
“我只是让你假意投诚,演一出戏给那藏在暗处的老鼠看,并非真要你去做那人人唾骂的贰臣叛将。”
陈天明胸口剧烈起伏,纵使知道是计,可“投诚”二字,依旧是他身为大将军不可承受之重。
“可是……此事一旦传扬出去,朝中那些本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的衮衮诸公,怕是会立刻借此大做文章,届时假的也成了真的,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再者,就算是假意投诚,总不能让我直接跑到北邙大营门口,跟他们说我要叛变吧?那与送死何异?”
赵衡听着他的疑虑,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只是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又抿了一口。
“天明老弟,你且听我说完。”
“你明日,便修书一封,送往临安城。”
“这封信,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会让老萧亲自将信送出去。”
“至于投诚之事,你只需再写一封亲笔信,一封……写给北邙皇帝的降书。”
“我自有办法,让这封信,完完整整地摆到他的御案之上。”
小乙听到此处,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
“叔,您的意思是,只要大将军假意投诚的消息一传开,那个奸细自以为得计,便会放松警惕,主动与大将军联系,从而露出马脚?”
赵衡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发出一个轻轻的鼻音。
“嗯。”
“只有这样,才能引蛇出洞,让那条自以为聪明的蛇,以为自己咬住了猎物,从而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小乙却又皱起了眉头,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那彩莲姑娘怎么办?”
“就算大将军真的‘投诚’了,北邙人狡诈,也绝不会轻易将彩莲姑娘放回来,她岂不是更加危险?”
赵衡的目光转向陈天明,眼神锐利如刀。
“天明老弟,在你那封降书里,只提一个要求。”
“你要亲眼见到彩莲姑娘,确认她安然无恙,才肯彻底归顺。”
“届时,你便带上小乙,一同前去。”
“老黄,还有年虎,就暗中跟在后面。”
“一旦有机会,便要于乱军之中,雷霆一击,将人救走。”
陈天明听着这环环相扣、凶险万分的计策,心中既是震撼,又是感动。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看向赵衡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康兄……天明不知该如何谢您这番仗义。”
“只是此计若成,您……您在北邙朝堂之上,精心布置了多年的那枚棋子,怕是就要为了我,彻底暴露了吧?”
此言一出,小乙和老萧皆是一惊。
能将一封降书直接送到北邙皇帝的御案上,这枚棋子,该是何等通天的人物?又埋伏了多少年?
赵衡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天明老弟,我安插这枚棋子的目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候,能救国家于危难,能救兄弟于水火么?”
“若今日不用,难道要等他老死在北邙,化作一抔黄土,才算值得?”
“这,不就是他存在的意义么。”
小乙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叔,我怎么听不懂,暴露什么?”
陈天明沉声为他解释道:“小乙,康兄让你我写的降书,是由他安插在北邙的内应,亲自呈交到北邙皇帝手中。”
“此事,本就是提着脑袋的豪赌。”
“一旦我假意投诚之事败露,替我送信之人,便是欺君之罪,必然再无可能在北邙立足,甚至性命不保。”
“那个人,想必是康兄耗费无数心血,安插多年的擎天之柱。”
“哦……原来是这样。”
小乙这才真正感觉到,自己与眼前这两个男人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一个,是翻云覆雨,手眼通天的隐世亲王。
另一个,是深谋远虑,洞若观火的边关大将。
自己在这盘牵动两国风云的棋局里,渺小得,连做一颗棋子的资格都还不够。
“对了,康兄,天明还有一事不明。”陈天明压下心中的激荡,再次开口。
赵衡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问,接口道:“是不是担心,你那封留后路的密信,交到朝堂上,会被某些人看见,反而提前泄了密?”
“康兄神机妙算,天明心中所想,果然瞒不过您。”
赵衡摇了摇头。
“这次,不能递折子,而是要写一封真正的密信。”
“将这封信,直接交给顾长庚。”
陈天明一愣。
“首辅大人?”
赵衡点头。
“嗯。”
陈天明面露难色:“可是……顾大人乃百官之首,与天明并无太多私交,他……他会相信我这封来路不明的密信么?”
“这个,给你。”
只见赵衡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方通体温润的玉石私印,并不大,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
印章底部,阳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
琼章。
“你只需取一张白纸,什么都不用写,只在上面盖上这个印。”
“然后,将这张纸,夹在你给顾长庚的密信之中。”
“他看到这枚印章,便会明白一切。”
“他会帮你,把这出戏,唱得天衣无缝。”
陈天明怔怔地看着那方小小的玉印。
他知道,这方印,比千军万马,比圣旨王令,还要重。
这是康亲王赵衡,在京城里,在那座天下权势最顶峰的紫禁城里,真正的人脉与底牌。
这一刻,所有的感动、震撼、愧疚,尽数涌上心头。
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单膝跪地,膝盖与粗糙的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他双手高高举起,像是在接一道关乎身家性命的圣旨。
“康兄……您对天明的大恩大德,天明……没齿难忘!”
赵衡却缓步上前,一把将他扶住,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决。
“天明老弟,你这是做什么!”
“你我兄弟相称,便莫要行此大礼。”
“我的命,也是你救下的。”
“你我之间,何来恩德,何来亏欠?”
陈天明被他搀扶着站起身,眼眶已是通红,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沉重无比的承诺。
“多谢……康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