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化陷落的消息，终于在一个寒星欲坠的深夜，如冰锥般刺入喀什噶尔阿古柏的王宫深处。那封写在羊皮上的战报，墨迹被汗水与血水浸得模糊不清，被快马加鞭送来，仍带着北疆彻骨的寒意与烽烟气息。
“哗啦！”
阿古柏猛地站起，镶银的铜壶连同温热的奶茶被掀翻在地，褐色的茶汤泼溅在猩红地毯上，如同新鲜的血迹。他脸色铁青，眼珠死死盯住那几行字，仿佛要灼穿羊皮纸，双手剧烈颤抖，几乎将战报撕碎。殿内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他高大身影扭曲放大，投射在墙壁上，犹如一头困在笼中、濒临绝境的暴怒雄狮。侍从们屏息垂首，殿内死寂，只余下阿古柏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传令！”良久，阿古柏从齿缝间迸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备马！即刻去托克逊！”
没有片刻耽搁，阿古柏披上厚实的狼裘大氅，带着最精锐的亲卫，顶着呼啸刺骨的寒风，星夜驰骋。马蹄踏碎戈壁滩上的薄冰，清脆的蹄声在死寂的旷野中回荡，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心弦。沿途所见，尽显帝国迟暮的凄凉——残破的烽燧孤零零地戳在荒丘上，废弃的村庄只剩下断壁残垣，乌鸦聒噪着盘旋在灰暗的天际。阿古柏沉默着，目光扫过这片他曾引以为傲的疆土，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唇线抿成一道冰冷的铁线。
托克逊城头的寒风，比喀什噶尔更甚，如刀割面。阿古柏裹紧大氅，站在城楼最高处，目光鹰隼般扫过东南西北。冰封的天山横亘远方，白雪皑皑的峰顶在稀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不能再退了！”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垛口上，碎石簌簌落下，“就在这里，钉死他们！”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吐鲁番，这绿洲重镇，被交到了心腹艾克木汗手中。阿古柏凝视着这位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悍将，声音低沉：“吐鲁番是门户，千斤重担交给你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马人得、白彦虎的残部，还有那些征召来的民团……鱼龙混杂。艾克木汗，你要像攥紧一把沙子一样攥住他们！既要用，更要防！”
艾克木汗深深垂首，粗糙的手掌按在胸前：“大汗放心，人在城在！”他旋即转身，策马奔向吐鲁番。城门前，景象混乱不堪：穿着破旧号衣的正规军、眼神凶狠但衣甲不整的残部、扛着简陋农具或老式火绳枪、脸上写满茫然与畏怯的民团……汇聚成一片嘈杂的人海。艾克木汗勒马高喝，声如洪钟，试图压下这片混乱的声浪，眼神却锐利地扫过每一张面孔，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其下是忠骨还是反心。
下一个关键棋子，落在了达坂城。阿古柏召来了他最倚重的臂膀——大总管爱伊德尔呼里。“达坂城扼住天山隘口，是咽喉！”阿古柏指着地图上那险要的位置，“清妖要南下，必经此地。你带四千四百精锐，给我像钉子一样钉在那里！还有……”他手指用力点在地图上两处隘口之间，“这里，立刻动工，筑一座新城！要快！要坚！”
爱伊德尔呼里领命而去，身影迅疾如风。数日之后，在达坂城东西两处高耸隘口夹峙的山坳里，一座新城的轮廓在严寒中顽强地拔地而起。彻夜不息的篝火熊熊燃烧，驱散着冬夜的酷寒。火光映照着民夫们黝黑而疲惫的脸庞，沉重的号子声、铁器凿击冻土的闷响、监工粗粝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在冰冷沉寂的山谷中反复撞击回荡。冻土坚硬如铁，一镐下去只留下一个白点，但新城单薄的土墙仍在一寸寸倔强地向上延伸，如同绝望中生长出的畸形荆棘。
最后，阿古柏的目光转向一直侍立在侧的次子海古拉。年轻人的脸庞在火把映照下显得棱角分明，眼神里既有初生牛犊的锐气，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托克逊，是我们的后盾，更是最后一道屏障。”阿古柏的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沉重的压力，他解下自己腰间一柄镶嵌着绿松石的华贵弯刀，郑重地递到儿子手中，“六千精锐交给你。记住，稳守为上！三城如犄角，托克逊就是那连接犄角的根基！你这里若动摇了，艾克木汗和爱伊德尔呼里便成了无根浮萍，会被清妖一口吞掉！明白吗？”
海古拉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双手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宝刀，冰凉的刀鞘触感让他精神一凛。他挺直脊背，朗声道：“父汗放心！托克逊在，儿臣在！必与艾克木汗将军、爱伊德尔呼里大总管，同气连枝，共御强敌！”
部署完毕，阿古柏再次登上托克逊那饱经风霜的城楼。暮色四合，寒星渐次亮起，冰冷地俯瞰着苍茫大地。极目远望，吐鲁番方向的灯火如同散落大地的微弱星子，达坂城山口筑城的篝火则像一条挣扎的火龙，在黑暗的山谷中明灭。这三处微弱的光芒，在无边的黑暗与凛冽的群山环抱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带着一种孤绝的坚持。
冷风卷起阿古柏大氅的下摆，扑打在冰冷的城砖上。他久久伫立，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自己亲手布下的铁三角。冰城与刀锋组成的防御，似乎已在眼前铺开。
“天山为屏，三城为刃……”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仿佛在说服自己，也仿佛在祈求神助。然而，当他收回目光，投向更南边那无垠的、被沉沉夜色吞噬的未知疆土时，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掠过眼底。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印痕。一丝冰凉粘腻的汗意，竟悄然从紧贴刀柄的掌心渗出，瞬间被凛冽的寒风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