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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此时此刻的左宗棠,有所不知,“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两句话并非潘祖荫所言,而是郭嵩焘的得意手笔。

当时,郭嵩焘虽然入值南书房,但此前因为奉旨到天津帮办军务时,由于不谙人情世故,得罪了僧格林沁亲王,被冷落一旁,已是闲人。他自己不便出马,便写好奏折,请潘祖荫代为奏报皇上。“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云云,正是出自这篇奏折。

胡林翼说了很多人在帮助左宗棠,却只字不提他自己。

其实,胡林翼是左宗棠的好友,在好友遇难时怎能置身事外呢?他不光是几次三番奏报朝廷,公开为左宗棠说话,还在暗地里花费了很多功夫,做了大量文章。一方面,他凭借与官文之间的良好关系,请他对左宗棠手下留情。另一方面,当朝廷派来密查的湖北学政钱宝青抵达湖北后,他又极力周旋,请他务必在密查结果里为左宗棠美言。

胡林翼这番推心置腹、条分缕析的话语,如同拨云见日,让左宗棠看清了笼罩在自己头顶的阴云并非铁板一块,其间已有希望的曙光刺入。他脸上的阴霾渐渐散去,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

他站起身,整理衣冠,对着胡林翼深深一揖,语气诚挚而凝重:“润芝贤弟,大恩不言谢。客套虚词,宗棠此刻亦觉苍白。贤弟此番奔走呼号、运筹帷幄之恩情,宗棠铭刻五内,永世不忘!他日若得寸进,必当涌泉相报!”

“季高兄言重了!”胡林翼连忙扶住他,“你我至交,同气连枝,休戚与共。此乃分内之事,何谈恩情?快请起!”他拉着左宗棠重新坐下,语气轻松了些许,“这些日子,兄台就暂且安心住在我的英山大营之中。此地虽简陋,然有我胡林翼在,定保兄台周全无虞。你只管静心休养,读书练字,静待朝廷最终的消息。只要兄台不去京城,留在我这营盘之内,便如同身处铜墙铁壁之中,那些宵小之辈的手,还伸不到这里来。”

英山大营是胡林翼的地盘,兵精粮足,军令森严,左宗棠在此,人身安全确有绝对保障。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左宗棠便在英山大营安顿下来。胡林翼心细如发,深知好友这一路风尘仆仆,身心俱疲,更兼深陷冤案漩涡,心力交瘁。若再让他整日枯坐营中忧思国事,恐郁结成疾。于是,胡林翼每日处理完紧急军务,便亲自作陪,拉着左宗棠和陶桄,在大营周遭的山野间游玩散心。

英山地处大别山南麓,虽非名山大川,远离通衢闹市,却独有一种未经雕琢的质朴与纯粹的山水韵味,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显得格外珍贵。

晨曦初破,薄雾如乳,氤氲蒸腾于连绵起伏的山峦之间。那雾气时而如轻纱漫卷,缠绕于苍翠的峰腰;时而如奔涌的潮汐,填满深邃的谷壑;时而又在阳光的穿透下,折射出淡淡的金色光晕。远山近岭,在云雾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浓淡相宜,宛如一幅徐徐展开、意境悠远的天然水墨长卷,美得空灵脱俗,令人恍若置身于远离尘嚣的仙境梦境之中。

胡林翼、左宗棠与陶桄三人,沿着蜿蜒曲折、铺满细碎卵石的山径徐徐前行。山路两旁,生命力顽强的野花不畏严寒,在石缝间、枯草旁恣意地舒展着身姿。有殷红似火的山茶,有娇嫩如霞的杜鹃,有洁白胜雪的野菊,还有星星点点不知名的蓝紫小花,色彩斑斓,在这寂寥的冬日山野中,竟绽放出一种倔强的生机与活力。微风徐来,带着山林特有的湿润气息,将那清新淡雅、若有若无的花草芬芳,丝丝缕缕地送入鼻端,沁人心脾,涤荡着胸中的浊气。

左宗棠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清冽甘甜的空气,只觉得一股清凉直透肺腑,连日来紧绷如弦的神经,在这自然的怀抱中,终于渐渐松弛下来,积压心头的块垒也似乎被这山风悄然拂去些许。

胡林翼抬手指向远方,那里层峦叠嶂,群峰如聚,在晨光雾霭中勾勒出雄浑苍茫的轮廓。他脸上带着温和而豁达的笑意,对左宗棠说道:“季高兄,你看这英山,虽无五岳之赫赫声名,亦少江南园林之精巧雅致,然其山势嵯峨,林壑幽深,自有一股雄浑质朴之气。这青山巍巍,绿水潺潺,相互依偎,相得益彰。置身此间,听松涛阵阵,观云卷云舒,倒真能让人暂且忘却尘世间的纷争扰攘、宦海中的沉浮烦恼。兄台以为如何?”

左宗棠顺着胡林翼所指望去,目光掠过苍茫的群山,微微颔首,轻声叹道:“润芝贤弟所言甚是。此间山水,确能涤荡心胸。”

山路渐行渐缓,三人信步前行。英山的初春暖阳,柔和地洒在他们身上。

胡林翼笑道:“季高兄,可还记得你我初次相识的情景?那时节,还是道光十三年(1833年)的春天,京城柳絮纷飞。”

左宗棠的脸上也浮现出追忆的笑容:“怎会忘记?那年我二十一岁,第一次进京参加会试。父亲在世时,常提起他在岳麓书院的同窗好友,时任翰林院侍讲的胡达源胡世伯。父亲临终前还殷殷嘱托,若有机会进京,定要去拜望。我便遵父命,专程去拜谒胡世伯。”

记忆的闸门打开,往事历历在目:

“胡世伯见到故人之子,格外亲切,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言谈间,对我勉励有加。叙话一阵后,世伯忽然对仆人道:‘去唤少爷来,就说有贵客。’片刻之后,贤弟你便走了进来。” 左宗棠看向胡林翼,眼中带着笑意。“世伯指着你对我说:‘贤侄,这是犬子林翼,比你略长数月。你们年青人,正当多亲多近。我和你父亲是莫逆之交,只盼你们日后也能成为肝胆相照的好朋友!’世伯此言,语重心长,确是肺腑之言啊。”

胡林翼也笑了,脑海里浮现出当初在京城第一次与左宗棠见面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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