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怀清于廊下拾得半片梅瓣,忽忆起昨夜宴饮时青瓷瓶翻倒的脆响。
松针上酒渍凝露未曦,青铜食案上半块茯苓糕静静搁置——她深知大哥怀谨素不喜甜,这糕饼必是大嫂芳宁为她留的。
空荡庭院里,昨夜喧嚣恍若薄雾,风过处便消散无痕。
正自伤怀,春音的大嗓门忽从垂花门外扬起:“姑娘!天大的喜事!”
怀清缓步进垂花门,春音扶着门框喘息,眼尾带笑:“姑娘…您猜怎么着?舅老爷、万老伯到啦!”
怀清指尖微颤,眼底骤亮:“小舅?万老伯?他们如何这时……”
话音未落,垂花门外人影攒动。
为首的于连胜身着青布短打,粗布包袱沾着星尘,身后小厮扛着空木箱,箱角磨白的牡丹纹依稀可辨,精干瘦小的万长福紧随其后。
“清姐儿!”于连胜几步抢上前来。
“大姑娘!”万老伯声如洪钟,跨步上前。
见小舅喜色盈面,万老伯两颊泛红、精气神更胜出门时,怀清迎问道:“小舅、老伯,怎这时归来?”
于连胜掀开包袱,露出几匹素绢:“郑州城出了奇事——富商家选儿媳摆宴,各家小姐嫌成衣匠作慢,满大街抢绣品。咱那批‘并蒂莲’襦裙刚卸车,竟被抢去当喜服了!”
原是从金缕衣带绣品出发,返程至郑州府便售罄了。
怀清指尖抚过素绢细密针脚,忽见春知抱账本、怀淑从月洞门进来,袖口沾着半片梅瓣。
她眉眼染笑:“郑州布行赵东家今早差人追来,愿出三倍价订下季绣品。不过……”目光扫过茯苓糕,“纹样里需添些甜杏、荔枝。”
春音咋舌:“乖乖!洛阳到郑州的官道,怕要被运绣绷的马车踏平了!”
“可不是?郑州当铺掌柜都来问,咱‘金缕衣’收不收押‘鸳鸯戏水’缎面?”笑闹间,怀清望窗外新柳,忽忆昨夜芳宁笑言“洛绣针法虽妙,却少烟火气”。
她摩挲素绢,目光落向案头青瓷瓶里的迎春:“下月该制夏衫了。不妨试试金线绣冰裂纹,领口缀些……”
“青梅?”怀淑接过话头,指尖拂过梅瓣,“既是喜服走俏,袖口绣‘并蒂青梅’如何?酸甜各半,倒合了人间烟火。”
廊外春风骤起,檐角铜铃叮咚。
春音抱空木箱往库房走,忽闻万老伯的笑声混着春知翻账本的沙沙声:“这批绣样若赶得及,入夏时怕要让汴梁城贵女们,也争着穿咱‘金缕衣’的‘烟火气’了!”
“既添青梅,不如再衬竹露纹?”怀淑指着湘妃竹,“竹节露珠用三蓝绣法晕染,金线勾边,穿在身上连风都染清香气,也应了青梅竹马之意。”
她指尖比划间,袖口梅瓣落于发间,比刻意簪花更添意趣。
于连胜凑过来看,粗粝指腹蹭过素绢:“淑姐儿这主意妙!郑州小娘子昨儿还说,若有配得上‘青梅竹马’的绣品,多等十日也甘愿。”
言笑间,怀清将锦盒搁在食案上,青铜边缘映出万老伯微怔的神情:“大哥下月要去怀远府就任。”
知怀远府山高路险,她想请老伯带路。
万长福欲言又止——他从那里来,自然深知其中艰辛。
“这是大哥的志向。”怀清轻声道。
“行,老汉定当全力护送。”万长福重重点头。
于连胜一拍胸脯:“清姐儿,我也去!怀远府偏僻,物资匮乏,咱们不如……”
怀清眼前一亮,眸光流转间指尖轻叩食案:“小舅这话正合我意。不如拣些轻便耐运的,既解当地民生之需,也帮大哥与怀远府结段善缘。”
万老伯抚掌称好:“大姑娘这主意妙!老汉当年从怀远府出来时,见当地妇人衣裳补丁摞补丁,若能捎去些边角绣料,怕比送金送银还实在。”
怀淑取下墙上《舆图志》,指尖划过怀远府地界:“此处多山林草坪,少桑蚕,绣品定是稀罕物。不如将新创的‘竹露青梅’纹样制些成衣,既作见面礼,也算试销新路。”
春音忽然一拍手:“姑娘!前儿个粮铺掌柜送了两袋怀远府的黄米,说是当地特产,蒸茯苓糕格外松软。不如多备些糕饼干粮,让舅老爷他们路上带着,也省得水土不服。”
怀清指尖轻轻卷起素绢边角:“就按你们说的备着。”
暮色浸透廊柱时,怀谦的青衫衣角率先晃入垂花门。
他手中握着半卷公文,墨香混着夜露气息扑面而来,身后跟着抱剑的小厮,腰间玉佩随步轻晃,正是大哥怀谨常佩的那枚青玉竹节佩。
“大妹,我听闻小舅他们回来了?”怀谦尚未站定,目光已落在廊下的素绢上,“可是郑州的绣品销路……”
话未说完,月洞门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怀谨身着藏青官服,袖口还沾着未褪的暮色,挽着芳宁而来,身后跟着抱印匣的春梅。
“大哥大嫂!”怀清迎上去。
芳宁目光扫过案上的茯苓糕,唇角微扬:“昨夜看你贪凉多饮了几盏梅子酒,便让厨房蒸了些醒酒的。”
三人又忙跟于连胜等见礼。
怀谨听他们说起要护送一程,满是感动:“我正为此事而来。前日接了吏部文书,怀远府近年多匪患,商路几近断绝,百姓缺盐少布……”他指尖敲了敲图上标注的“鹰嘴崖”,“若要运物资,需避开这条险道,改走陈仓古道。”
万长福闻言捻须点头:“老汉也正想说这话。鹰嘴崖三年前塌过一次,如今只剩半道可走,马车根本过不去。陈仓古道虽绕远,但沿途有几处旧驿站,可作休整。”
怀淑铺开一张素绢,用细炭笔勾勒出路线图:“若走陈仓古道,需经三处关隘。我已让春知去打点,另备了些洛阳特产,给守关军士作个‘路引’。”
怀谦忽然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散发着淡淡药香:“这是张太医开的防蛇虫药膏,你们带着。怀远府多山林,湿气重,容易溃烂。”他顿了顿,又取出个铜铃,“还有这个,夜里宿营时挂在马车周围,可驱野兽。”
于连胜接过铜铃晃了晃,清脆声响惊飞了檐下几只燕子:“还是谦哥儿想得周到!咱上次走蜀道,多亏了……”
说话间,厨房婆子提来食盒,掀开便是刚蒸好的茯苓糕,水汽氤氲中混着黄米的甜香。
怀谨取了一块放在芳宁盘中,自己却拿起案上冷透的茶盏:“明日卯时三刻出发,我让陶宇生雇了十个护院随行。万老伯,沿途驿站的联络……”
“放心,老汉是从怀远府出来的,哪处驿站能歇脚,哪户人家可靠,都记在这儿呢。”万长福拍了拍心口。
夜风掠过湘妃竹,发出沙沙轻响。
怀清望着大哥转身时官服上的补子——那只振翅的白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忽然想起他曾说“为官者当如竹,虽处深山,亦守本心”。
她低头咬了口茯苓糕,黄米的甜糯混着青梅的微酸,竟比往日多了几分滋味。
卯时三刻,第一声鸡鸣划破天际。
垂花门外,三十辆马车依次排开,最前头的车厢由万长福坐镇,载着粮食、食盐;最后头是于连胜压阵;中间的车厢坐着芳宁等女眷;两边是怀谨、丁鹏程等人——丁鹏程和马祺玉到恒州赴任,与怀谨他们同走一程,后面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