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枢要参事处内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昨夜的发现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
陆鸣坐在案后,面前摊开着那页阵亡名单残页和“考成法”草稿,目光深邃,指尖无意识地在铺开的空白宣纸上划过。
他的心神仍沉浸在昨日的震撼中,那跨越百年的关联笔迹,那与自己灵魂共鸣的革新方案,还有那惊鸿一瞥的前世记忆碎片。
各种线索、疑问、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在他脑中交织盘旋。
就在他凝神思索“文昌”二字与记忆碎片中那轩敞厅堂的关联时,他的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蘸着未干的墨汁,在纸上流畅地勾勒出一个复杂而古拙的图案。
那图案并非地府常见符文,其结构繁复,线条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核心处似有星芒流转,隐隐透着一股浩然正气与书卷气息,正是文昌府独有的印记。
恰在此时,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姜灵儿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魂汤,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
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婉浅笑,正欲开口,目光却冷不丁落在了陆鸣手下那张纸上。
刹那间,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呼吸有那么一瞬的停滞,目光死死黏在图案上,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回了某个竭力遗忘的噩梦。
瞳孔骤然收缩,端着的药碗猛地一颤,滚烫的药汁险些泼洒出来,碗壁与托盘碰撞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随即,一种混合着巨大悲伤与恐惧的情绪在她眼中炸开,促使她近乎狼狈地试图掩饰。
“灵……灵儿姑娘?”陆鸣被这声响惊动,抬起头,恰好捕捉到姜灵儿那瞬间失态、近乎惊骇的表情。
姜灵儿强自压下翻腾的心绪,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才稳住托盘。她勉强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没……没事,方才魂力有些……有些不稳,手滑了一下。大人,汤……汤给您放在这里了。”
她几乎是慌乱地将药碗搁在案几一角,目光甚至不敢再与陆鸣接触,更不敢再看那张纸一眼,匆匆福了一礼,便转身疾步离去,背影甚至带着几分仓皇失措,与平日里的沉静从容判若两人。
陆鸣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眉头微蹙,心中疑窦丛生。
他低头看向自己无意识画出的那个图案,再看看姜灵儿反常的表现,一个念头隐隐浮现:这图案,定然与她的过去,或许也与他自己的前世,有着极深的关联。
就在他沉思之际,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这次来的是孙毅,他面色凝重地快步走进值房。
“大人,”他压低声音,“刚才我去药殿取些补充魂力的药材,听到几个小药童在议论,说最近几天,有好几拨不同来历的人都在打听与文昌府相关的旧事,甚至有人暗中出高价收购任何带有文昌府印记的物件。”
陆鸣眼神一凛:“可知道是些什么人?”
孙毅摇头:“药童们也说不清楚,只说那些人行踪诡秘,出手阔绰,但都不愿透露身份。其中一个药童还说,前天晚上他值夜时,隐约看到有个黑影在药殿后面的古籍库房附近徘徊,形迹可疑。”
这个消息让陆鸣心中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层。
他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一股暗流正在地府中涌动,而这一切,都与他正在调查的文昌府旧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小小的插曲尚未理清,值房外便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一名身披玄甲、腰挎斩魂刀的魁梧鬼将在门外抱拳行礼,声如洪钟:“陆处正,末将奉钟馗大人之命前来。”
“将军请进。”陆鸣收敛心神,将那张画有印记的纸不动声色地覆过。
鬼将大步踏入,带来一身沙场的肃杀之气。
他目光扫过值房,沉声道:“陆处正,钟馗大人命末将传话并提醒,近日地府各重要关隘,尤其是通往阳间及几处荒僻古战场的界门,守军均上报察觉到不明来源的强大神念窥探。其气息隐秘而强横,来去无踪,似在搜寻什么。”
汇报完毕,鬼将又递上一块闪烁着微光的黑色晶石,“此乃巡逻阴兵在边界结界处偶然捕捉到的一段神念残影,钟馗大人命我将其交予处正,请处正直观感受。”
陆鸣接过留影石,魂力微注,一段模糊扭曲、但充满强大压迫感的影像瞬间传入脑海,一道无形的磅礴力量如同触手般扫过幽冥结界,带着冰冷的审视意味。
他心中一凛,昨日孟婆才提示暗线当启,今日钟馗的警告和这确凿的证据便至。
这绝非巧合。他面色凝重地点头:“多谢将军提醒,也请转告钟大人,陆某谨记,定会严加防范。”
送走鬼将,值房内的空气仿佛又凝重了几分。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迷雾重重。陆鸣沉吟片刻,目光转向正在整理光谱数据的秦昭。
“秦昭。”
“大人有何吩咐?”
陆鸣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你通过‘老地方’,以私人收藏家的名义,放出一个模糊的查询请求。内容嘛……就说是对古物感兴趣,想寻些与文昌府相关的老物件鉴赏把玩,不拘是文书、印信还是其他带有相关标记的器物,年代越久远越好,价格不是问题。注意,语气要像是附庸风雅的闲散之人,切莫引人怀疑。”
秦昭立刻领会,这是要打草惊蛇,试探水深。
他重重点头:“明白,属下会处理干净。”
陆鸣看着秦昭开始操作,心中默然:“孙毅带来的消息和钟馗的警告都表明,暗处的势力已经开始行动。我们必须在他们之前找到关键证据,否则一旦打草惊蛇,恐怕会陷入被动。”
秦昭领命而去。
值房内重归寂静,陆鸣独自凝视着窗外无边的幽冥。
他回想起姜灵儿看到那个印记时的剧烈反应,又想到孙毅带来的关于多方势力都在打听文昌府消息的情报,再加上钟馗的警告,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文昌府的旧案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其中牵扯的势力可能盘根错节。
而他无意中画出的那个印记,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已经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点燃的不仅是一根火柴,更是一盏在暴风雨中为自己、也为所有追寻真相的人引路的孤灯。
他知道,灯光所及之处,潜藏的魑魅魍魉,必将现形。
而此刻,他更加确定的是,必须尽快与姜灵儿好好谈一谈,她显然知道更多关于文昌府和那个印记的秘密。
同时,也要加快对那份“考成法”草稿和阵亡名单的研究,时间已经不多了。
就在这时,值房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孟婆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外,她的目光落在陆鸣案上那张被覆过来的纸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孩子,”她轻声说道,“有些印记,一旦重现天日,就再也藏不住了。你可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