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恩的身体僵了一下。
怀里的人儿呼吸平稳,似乎已经沉沉睡去。
但那句带着浓重鼻音,梦呓一般的声音,却像一根最细的羽毛,轻轻搔刮着林恩最敏感的神经。
“你能不能再操控一下我的身体,想要嘛……”
这话说得含糊不清,带着几分撒娇,几分渴求,却又有着不自知的依赖。
林恩低头,看着这个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小野猫。
火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
那头火红色的长发散乱地铺在枕头上,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睡梦中的她卸下了一身尖刺。
没有了白日里的张扬与跋扈,只剩下一个普通女孩的柔软与脆弱。
她嫉妒弥塞菈。
她吃醋了。
这个发现让林恩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却又生出一丝莫名的柔软。
耶哥蕊特就像一头习惯了在荒原上独自觅食的狼,突然有一天被带进了人类的村庄。
她不懂这里的规矩,看不惯那些虚伪的客套,她唯一能辨认和依赖的,只有第一个喂给她肉吃的人。
而林恩,就是那个人。
所以她会笨拙地模仿着南方的礼仪,试图融入这个她完全不理解的世界。
也会因为林恩一个不经意的举动,而竖起全身的毛发,用最原始直接的方式宣示自己的主权。
她不懂什么是政治联姻,不懂什么是盟友。
在她那非黑即白的世界里,睡在一起,就是一辈子的事,也是最幸福的事。
而那句梦话,更是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暴露无遗。
她怀念那种感觉。
那种身体被林恩完全接管,灵魂却与他紧密相连,共同进退的感觉。
那是一种超越了肉体欲望的极致信任与交融。
林恩轻轻叹了口气。
他闭上眼睛。
意识如同一滴悄无声息的墨,缓缓沉入耶哥蕊特那片混沌而又狂野的心海。
没有任何阻碍,也没有任何抗拒。
那片海,充满了冰雪的寒意,松针的苦涩,还有猎杀成功后肾上腺素飙升的狂喜。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林恩的意识中闪过。
她在冰封的河面上追逐一只雪兔。
用牙齿撕开一块半生不熟的鹿肉。
在篝火旁与族人放声高歌……
这些都是属于耶哥蕊特,属于一个自由民矛妇的记忆。
狂野,自由,充满了生命力。
但在这片狂野的表象之下,林恩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孤独。
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绝望。
画面陡然一转。
林恩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垠的雪原。
暴风雪铺天盖地,白色的雪幕遮蔽了一切,天地间只剩下风的咆哮。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及膝的深雪中艰难地跋涉着。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破旧的兽皮。
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在风中像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
是童年时的耶哥蕊特。
她冻得浑身发抖,小脸苍白,嘴唇发紫。
她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与迷茫。
“阿爸……”
“阿妈……”
她发出小猫般的呜咽,声音很快就被狂风吞噬。
她和部落走散了。
在这片可以吞噬一切的白色荒原上,她就像一粒随时会被碾碎的沙子。
寒冷,饥饿,恐惧……
一点点将她淹没。
这就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梦魇。
那个坚强、骄傲、无所畏畏惧的矛妇,她的灵魂深处,一直藏着这个在暴风雪中迷路哭泣的小女孩。
林恩的意识没有化作实体。
他只是化作了一团温暖的光,悄无声息地笼罩住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
正在哭泣的小耶哥蕊特猛地一颤。
她感觉到了一股暖流,从头顶缓缓注入她的身体,驱散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她茫然地抬起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只有风雪依旧。
但她不那么害怕了。
那股温暖包裹着她,像父亲宽厚的熊皮大衣,像母亲温暖的怀抱。
她不再哭泣,只是凭着本能,朝着那股暖流最浓郁的方向,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风雪奇迹般地停了。
在雪原的前方,出现了一个山洞。
洞口燃烧着一堆篝火,橘红色的火光在白色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温暖。
小耶哥蕊特的眼睛亮了。
她连滚带爬地跑向那个山洞。
山洞里,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正坐在火堆旁,用一块磨刀石仔细地打磨着手中的骨矛。
他有着和耶哥蕊特一样火红色的头发,只是掺杂了些许风霜的灰白。
在他的身旁,一个女人正在用骨针和兽筋缝补一件小小的皮衣。
她的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但那双看着火堆的眼睛,却充满了温柔。
“阿爸!阿妈!”
小耶哥蕊特发出一声喜悦的欢呼,乳燕投林般扑了过去。
男人和女人同时回过头。
他们看着扑进怀里的小女儿,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男人伸出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女人则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冰冷的身躯。
没有言语。
但那份失而复得的喜悦。
那份血脉相连的亲情,却比任何话语都更加真切。
小耶哥蕊特将脸埋在母亲的怀里。
她贪婪地闻着那股混杂着篝火与松油的味道,感受着父亲手掌的温度,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她安全了。
她回家了。
林恩的意识静静地悬浮在一旁,看着这温馨的一幕。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梦。
是耶哥蕊特内心最深切的渴望,被他的力量具象化后的产物。
她的父母,或许早已死在了某个寒冷的冬夜,或是死于与其他部落的冲突,又或是……死于南下时异鬼的兵锋。
但此刻,在这个由林恩为她编织的梦里,他们起码现在还活着。
山洞里的父母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是水中的倒影,被微风吹皱。
小耶哥蕊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慌。
“阿爸!阿妈!别走!”
她伸出小手,想要抓住他们,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父母的身影,连同那温暖的篝火,一起化作点点光斑,消散在空气中。
山洞再次变得黑暗而又冰冷。
巨大的失落与恐惧再次攫住了小耶哥蕊特的心脏。
她张开嘴,想放声大哭。
但那团温暖的光再次将她笼罩。
比刚才更加温暖,更加厚重,更加令人安心。
小耶哥蕊特愣住了。
她缓缓地转过身,看向那团光。
她看不清光里面是什么,但她能感觉到,那里面有一双眼睛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她忽然明白了。
从始至终陪着她的,给她温暖,指引她方向的,都不是父母的幻影。
而是这团光。
她伸出小手,试探着,触摸向那团光。
指尖与光芒接触的瞬间。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电流,瞬间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直达灵魂的最深处。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连接感。
仿佛两条漂泊的溪流,终于汇入了同一条大河。
她感觉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她的灵魂与光的灵魂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她能感受到他的强大,他的冷静,他的深不可测。
他也能感受到她的孤独,她的恐惧,她的故作坚强。
在这一刻,他们之间再无秘密。
小耶哥蕊特笑了。
她不再害怕了。
阿爸阿妈虽然走了,但她找到了一个新的……家人。
一个更强大,可以永远保护她的家人。
她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那团光的怀抱。
……
帐篷里,林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看着怀里。
耶哥蕊特依旧在沉睡。
但她的眼角,却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满足而又安心的弧度。
林恩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那滴泪。
从今晚起,他和这个野人姑娘之间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
那不再是塞外之王与他的子民,也不再是男人与女人之间原始的吸引。
那是一种灵魂上的羁绊。
他闯进了她的梦,窥见了她最柔软的内核,也成为了她新的精神寄托。
这份责任,很重。
耶哥蕊特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像北境天空一样清澈又带着一丝野性的蓝色眼眸,此刻却像融化了的冰湖,水光潋滟,深不见底。
她看着林恩,没有说话。
没有问“你对我做了什么”,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地宣示主权。
耶哥蕊特只是安静地看着,仿佛要将林恩的样子刻进骨血里。
许久,耶哥蕊特才往林恩怀里缩了缩,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却无比清晰。
“别走。”
两个字,很简单。
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沉重。
林恩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收紧手臂,将这个将自己全部交付给他的女孩更紧地搂在怀里。
“不走。”
林恩轻声回答。
耶哥蕊特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呼吸再次变得平稳。
林恩却没有睡意。
他看着帐篷顶,感受着怀中那温热柔软的身体和那份毫无保留的依赖。
他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他用自己的力量,为一个迷路的女孩重新构建了一个家。
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在这片陌生的维斯特洛大陆上踽踽独行的异乡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