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八年的寒冬,仿佛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磨刀石,在无声无息间,砥砺着帝国的锋芒。朝堂上的争论、边疆的厉兵秣马、藩属的哀告,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激起层层涟漪后,终将归于更深沉的谋划与行动。
朝鲜使臣金尚容在京中馆驿内度日如年,每一次鸿胪寺官员的探访都让他心惊肉跳,既期盼着天朝皇帝尽快做出决断,又恐惧着那可能附带苛刻条件的“援助”。而乾清宫内的决策,却并未因他的焦虑而延迟。
在听取内阁及兵部基于徐允贞建议细化后的方略后,朱常洛于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再次秘密召见了卢象升、史可法、孙传庭三人。暖阁内,炭火无声地燃烧,茶香袅袅。
“朝鲜之局,如箭在弦。”朱常洛指尖轻轻敲打着御案,上面摊开着舆图和几份密奏,“金尚容这边,可以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了。着礼部、兵部联合行文,申饬建奴余孽暴行,责令辽东镇抚司加强边境巡哨,‘尽力’阻止其窜入朝鲜。同时,允诺给予朝鲜一批军械援助——以旧式刀枪、弓弩为主,掺以少量淘汰的火铳,再拨付部分粮草,以示天朝抚恤藩属之意。”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至于派遣王师入境助剿……暂时不必。告诉李倧,天兵乃国之重器,不可轻动。然,为助其抵御海上威胁,朕特准,命登莱水师副将俞咨皋,率‘泰昌级’炮舰四艘,并辅助船只若干,前往朝鲜全罗道、庆尚道外海巡弋,‘震慑’海寇,护佑商路。朝鲜需开放木浦、釜山等指定港口,供我水师临时停泊、补给。此为‘共同防卫’之需,不容推拒。”
这便是徐允贞策略的具体化——以有限的、可控的军事存在,逐步渗透,绑定利益。史可法阴冷一笑,补充道:“陛下圣明。此外,可令东厂在朝鲜的暗桩,继续散播流言,一则渲染建奴与倭寇勾结,欲瓜分朝鲜,加剧其恐慌;二则……可适当提及,若能得大明全力庇护,开放口岸、允准驻军乃是‘小事’,总比国破家亡要好。需让其内部,自行生出‘引大明天兵常驻以自保’的念头,方为上策。”
卢象升沉吟道:“北边多尔衮部,亦需‘配合’。可令李永芳、朱由检那边,放出些风声,佯装我军即将大规模搜剿长白山,逼使其更多地、更深入地向朝鲜境内‘避难’与劫掠,将水彻底搅浑。”
孙传庭则关注实务:“援助物资的数量与交接,需有专人负责,可派一精明干练之员,借押送物资之名前往朝鲜,实地勘察其国内情势、军备虚实,并与俞咨皋水师保持联络。”
“可。”朱常洛一锤定音,“此事,便由孙卿你从兵部或皇商司择一可靠之人前去。告诉俞咨皋,巡弋是假,熟悉朝鲜沿海水文、港口情况,并择机‘捕捉’几股零星海寇,无论真假,务必打出我大明水师声威,是真!”
一场名为“援助”,实为“捆绑”与“试探”的大幕,就此拉开。驱虎吞狼之策,进入实质推进阶段。
龙安州的冬天,虽也寒冷,却因柳文耀卓有成效的治理,显得生机内蕴,而非死寂。改土归流后的第一个新年将至,州城内张灯结彩,各族百姓脸上多了几分往年难见的安稳与期盼。
州衙书房内,柳文耀正仔细审阅着各地合作社报上来的年终账目汇总。他看得极快,数字在他眼中仿佛会自动排列组合,揭示出背后的经营状况与潜在问题。忽然,他的目光在其中一页上停顿下来,手指点向一处:“沐川桐油合作社,本月桐籽收购量较上月骤增三成,但出油率反而下降半成,是何缘故?”
下首负责农贸的吏员一愣,忙翻看底单,支吾道:“这个……或许是天气寒冷,影响了榨油坊的工效?或是新收的桐籽品质……”
柳文耀抬起眼,那双清澈而锐利的眸子扫过吏员,并未斥责,只是平静道:“去查。查收购记录,是否为了凑数,降低了收购标准,混入了未成熟或劣质桐籽?查榨油坊,是工艺疏漏,还是有人中饱私囊,以次充好?三日内,给我确切回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穿透力,那吏员额头瞬间见汗,连声应下,匆匆离去。柳文耀复又低头,继续审阅,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份明察秋毫、见微知着的能力,既有他自身勤勉细致的缘故,亦有其神魂中那份岳武穆遗风对细节的苛求与对“公正”的本能执着。
处理完公务,他信步走出州衙。街道上,汉民、土民往来穿梭,孩童在雪地里嬉戏,商铺里传来讨价还价的声音,一派祥和。他走到城头,眺望着被白雪覆盖的远山近郭。龙安,这个曾经的边陲险地,如今已初步显现出新政的活力。他知道,帝国的西南腹地,需要这样一个稳固的、可复制的样板。无论朝鲜方向风云如何变幻,他这里,必须稳如磐石,成为帝国最可靠的后方基地之一。寒风拂过他坚毅的面庞,他心中对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浪,毫无畏惧,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几乎在朱常洛乾清宫定策的同时,登莱水师副将俞咨皋,接到了经由特殊渠道送达的密令。没有太多犹豫,他立刻点齐麾下最精锐的四艘“泰昌级”炮舰以及数艘快船、补给船,顶着凛冽的寒风,拔锚起航,朝着朝鲜半岛西南海域破浪而去。
这支舰队,代表着大明水师近年来的最高成就。舰体修长坚固,风帆充分利用风力,船舷两侧黑洞洞的炮口,散发着森然的杀气。水兵们精神抖擞,操作娴熟,他们中不少人毕业于天津海事学堂,不仅精通操船、炮术,更对海图、天文有所了解。
数日后,舰队抵达朝鲜全罗道外海。依照计划,俞咨皋并未急于靠近海岸,而是在主要航道附近巡弋,庞大的舰身、高耸的桅杆和鲜明的日月旗,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很快,“不明海寇”的袭扰消息再次传来。这一次,目标是一支试图前往济州岛的小型朝鲜商船队。俞咨皋接到朝鲜地方官府通过快船送来的求救信息后,冷笑一声:“来得正好!传令,各舰呈战斗队形,目标,西南方向,全速前进!”
舰队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迅速转向。当那几艘悬挂着杂乱旗帜、船型猥琐的海盗船出现在视野中时,对方显然没料到会遭遇如此规模的正规水师,顿时慌了手脚,试图转向逃窜。
“开炮!警告射击!”俞咨皋下令。
轰!轰!轰!
数发炮弹落在海盗船队前方和侧翼,激起冲天的水柱。巨大的炮声和威力,让那些海盗船如同受惊的兔子,更加拼命地摇橹划桨。
“追!咬住那艘最大的!”俞咨皋目光锁定目标。大明水师战舰凭借速度和火力优势,迅速拉近距离。又是一轮齐射,这次准确度更高,一枚实心弹直接命中那艘最大海盗船的尾部,木屑横飞,其速度顿时慢了下来。
接下来的战斗毫无悬念。大明水师的小型“猎隼船”快速贴近,水兵们用燧发铳和弓弩压制船面,随即抛出钩索,敏捷地跃上敌船。短促而激烈的接舷战后,残余的海盗或死或降。
俞咨皋并未下令将所有海盗处死,而是留下了几个头目和活口。“仔细审问,看看他们到底是哪路神仙。”他吩咐手下。同时,他派出一名使者,乘小船前往最近的朝鲜港口,通报“天朝水师已击溃一股袭扰商船之海寇,斩获若干,救下贵国商民”,并要求对方提供港口进行临时休整与补给。
消息迅速传开。大明水师以雷霆之势现身,摧枯拉朽般击溃“海寇”,并“友善”地要求入港。朝鲜南部沿海官府在惊魂未定之余,面对实力悬殊的天朝舰队和“共同防卫”的既定方针,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勇气和理由,只能战战兢兢地打开港口,迎接这支强大的“客军”。
俞咨皋的舰队,如同第一颗打入朝鲜半岛的楔子,牢牢钉在了那里。 大明水师的武勇与“友善”,也开始随着获救商民的口耳相传,在朝鲜南部扩散开来。史可法计策中“逼倭”与“介入”的环节,以这样一种强势而“正当”的方式,顺利展开。
北京城,魏国公府邸。
徐允贞并未过多沉浸在议政堂初露锋芒的喜悦中。她深知,那只是一个开始。皇帝将协助吏部、宗人府细化宗室勋贵子弟考成出仕章程的任务交给了她,这看似是文牍工作,实则牵涉极广,关乎未来帝国上层建筑的人才选拔,是真正的权柄所在。
书房内,烛火通明。她面前摊开着大量的档案卷宗,以及各地宗室、勋贵的人员名录、考评记录。她没有急于动笔,而是先静静地阅读、分析,脑海中飞速运转,将零散的信息整合、归类,寻找其中的规律与漏洞。那份悄然融入的上官婉儿之魂,让她处理起这些繁杂信息来得心应手,总能敏锐地抓住关键,并提出极具操作性的制度设计。
“世子朱恭枵,于开封府任上,兴修水利,劝课农桑,政绩卓着,然其与当地士绅往来过密,恐有结党之嫌……”
“靖远伯之子,于英才馆‘通略’考中表现优异,然其父在西北军中根基深厚,若使其掌兵,需有制衡……”
“安乡伯庶子,才干平庸,却善于钻营,其母族与江南织造局过往甚密……”
她一边浏览,一边用朱笔在旁边的白纸上写下简短的批注和建议,字迹清秀而有力,思路清晰得可怕。她不仅考虑才能,更综合考虑其背景、人际关系、潜在风险,旨在为帝国选拔出真正忠诚、能干且易于掌控的人才。
同时,她也密切关注着朝鲜方向的动向。当俞咨皋水师初战告捷、顺利进入朝鲜港口的消息通过特殊渠道传来时,她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感到意外。这一切,仿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破局之始,在于造势,更在于精准落子。”她放下朱笔,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幽深,“朝鲜不过是一盘大棋的边角。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而我能做的,便是为陛下,在这中枢之地,扎稳根基,甄选贤能,以备不时之需。”
她重新拿起一份关于在边镇设立“武备学堂”,系统培养中下级军官的提议,仔细研读起来。帝国的未来,不仅需要能臣干吏,更需要忠勇善战的将领。而她,正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到这塑造帝国未来的宏大进程之中。
乾清宫、龙安州、朝鲜外海、魏国公府……帝国的多个节点,都在这个寒冬的夜晚,按照既定的谋划,悄然运转,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冲向那已然可见的、充满挑战与机遇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