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陆游《游山西村》
冰冷、潮湿、充斥着泥土与霉菌混合气味的空气，瞬间灌满了荀渭的口鼻。身后的石板在福伯巧劲的作用下，无声地合拢，将地面上监察司缇骑越来越近的呵斥与脚步声彻底隔绝，只留下地穴深处死一般的寂静，以及众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一切。唯有福伯从那墨老处接过的一盏简陋的、以某种兽油为燃料的小小骨灯，散发出昏黄摇曳、仅能照亮脚下尺许范围的光晕，将众人惊魂未定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快走！这条暗道他们未必知晓，但绝不会安全！”白霁云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显得异常低沉紧迫。他虽虚弱，却依旧强撑着走在最前，手中紧握着那枚裂纹斑驳的白玉环，清辉微吐，警惕地探查着前方未知的黑暗。
暗道比想象的更加狭窄曲折，时而上爬，时而下钻，有时甚至需要匍匐才能通过。四壁皆是冰冷粗糙的岩石，许多地方还在渗着冰冷的滴水，地面湿滑泥泞，难以前行。空气中除了霉味，更隐隐透着一股极淡的、与乱葬谷和哑巴谷相似的死寂气息，只是更加阴冷，仿佛深入了大地冰冷的脏腑。
荀渭被山猫和铁匠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背后的黑匣在石板合拢后，那阵突如其来的悸动便迅速平复下去，再次陷入了冰冷的死寂，仿佛刚才那清晰的“呼唤”与“回收”指令只是高度紧张下的幻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怀中的密钥碎片依旧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余温。这落星镇的地底，果然藏着与黑匣密切相关的东西！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咳咳…妈的…这鬼地方，比老子当年钻的矿道还邪性…”王校尉一边艰难地挪动着重伤的身体，一边低声咒骂着，声音在狭窄的通道内回荡，显得格外响亮，吓得他立刻闭上了嘴。
唯一的那名士兵更是紧张得浑身发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刀。
唯有福伯，依旧沉默而稳定地举着骨灯，那双昏花的老眼在黑暗中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泽，不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或用那根烧火棍轻轻敲击两侧岩壁，探查着有无机关或空腔。
暗道似乎无穷无尽。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变得模糊，只有疲惫、伤痛和未知的恐惧在不断累积。
就在众人精神几乎要被这无尽的黑暗与压抑逼至极限时，走在最前的白霁云猛地停下了脚步，抬手示意。
“前面…有岔路。”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凝重。
骨灯昏黄的光晕向前蔓延，照亮了前方的景象。通道在此处分成了左右两条。左边的通道稍微宽敞些，似乎有人工修葺的痕迹，空气中那股死寂的气息略淡。而右边的通道则更加狭窄天然，像是某种地裂或兽类挖掘而成，并且从中隐隐传来一股极其微弱、却让荀渭背后黑匣再次传来一丝悸动的…吸力？以及一种更加浓郁的、令人不安的阴冷。
“走哪边？”王校尉喘着气问道。
白霁云看向福伯。福伯闭目感应了片刻，又看了看手中那指针微微颤动的青铜罗盘，沙哑道：“罗盘受此地磁场干扰，指示紊乱。但左边的通道，似乎有微弱的气流涌动，可能通向外界。右边的…能量场很古怪，充满了…‘空洞’的死寂。”
的选择摆在了面前。稳妥起见，自然是选择可能通往地面的左边通道。
然而，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一阵极其微弱、却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如同梦呓般的低语，竟从那右边的、死寂的通道深处，隐隐约约地飘了出来！
那声音极其微弱，若有若无，仿佛来自地底极深处，又仿佛就在耳边呓语。听不真切具体内容，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绝非正常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什么声音？！”那名士兵吓得差点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王校尉也是头皮发麻，握紧了断刀：“这鬼地方…难道还有活物？！”
白霁云和福伯对视一眼，脸色更加凝重。福伯侧耳倾听了片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像是活物…倒像是…残响？或者说…地脉录音？”
地脉录音？荀渭心中一动。他集中精神，尝试运用那新获得的“阴煞感知”。
果然！在右边通道的深处，他并未感知到任何活物的灵魂波动或强烈的阴煞怨念，反而“看”到了一种奇特的、弥漫在整个通道中的、如同无数细微声音碎片组合而成的、混乱而持续的能量场！那咳嗽声和低语，正是这能量场偶尔逸散出的“声音”！
“不是活物，”荀渭开口道，声音在狭窄的通道内显得有些突兀，“是…一种残留的能量声音，很混乱，没有威胁。”他能如此肯定，是因为背后的黑匣对那能量场并无任何警告或渴望的反应，只有一种淡淡的、近乎“无视”的沉寂。
白霁云有些意外地看了荀渭一眼，似乎对他能如此清晰地判断感到惊讶，但并未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不必节外生枝，走左边。”
众人达成一致，小心翼翼地踏入左边的通道。
这条通道果然好走了许多，虽然依旧阴暗潮湿，但明显有人工开凿并维护的痕迹，甚至偶尔能看到墙壁上模糊的刻痕符号。空气中那股死寂气息也逐渐被一种带着尘埃和轻微腐臭的、属于地表世界的气息所取代。
希望就在前方。众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然而，就在通道即将走到尽头，前方甚至已经隐约能看到微弱的天光和一个向上延伸的石阶出口时——
走在最前方的白霁云和福伯，猛地再次停住了脚步，并且迅速向后打出手势！
“嘘！外面有人！”白霁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张。
所有人瞬间屏住呼吸，紧贴墙壁，心脏狂跳。
只听出口外，传来两个男子压低的交谈声，语气似乎带着不满和抱怨。
“…真他娘的晦气！被派来守这鸟不拉屎的‘死人沟’出口，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少抱怨两句吧！听说镇东头驿馆那边出大事了！监察司的人好像抓到了几个‘巡天监’的暗桩，正严刑拷打呢！咱们守好这里，别让漏网之鱼从这老鼠洞跑了就行！”
“巡天监？那群阴魂不散的家伙也掺和进来了？啧，这落星镇真是越来越热闹了…你说，星辉商会和观星阁的大人们，到底在矿坑底下找什么宝贝啊？”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咱们这种小喽啰能惦记的。听说下面邪门得很，前几天又有一队佣兵进去没出来，连惨叫都没听见一声…”
“妈的…别说了，瘆得慌…还是老实站岗吧…”
交谈声渐渐低沉下去，只剩下脚步声在出口附近来回巡弋。
通道内，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出口被监察司的人守住了！而且，镇东头的据点果然被拔除了！他们此刻，真成了瓮中之鳖！
“怎么办？”王校尉看向白霁云，眼神绝望。
白霁云眉头紧锁，目光闪烁。硬闯出去，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无异于自投罗网。退回去？后面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进退维谷之际——
“咳…咳咳…回家…回…”那右边通道深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呓语声，似乎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点点，并且…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引导般的节奏？
荀渭背后的黑匣，再次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悸动。这一次，并非针对那呓语声本身，而是…仿佛在指向那呓语声源头的…更深处？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或者说…在吸引着它去“回收”什么？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或许…”荀渭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通道内显得格外清晰，“右边那条路，并非绝路。”
所有人都看向他。
“那条通道深处的能量场虽然古怪，但并无主动攻击性。”荀渝斟酌着词句，他无法直接说出黑匣的感应，只能凭借之前的判断加以引申，“而且，那声音…似乎蕴含着某种规律。既然墨老说暗道通向‘死人沟’，或许右边才是真正的捷径，或者…藏着其他出口？总好过在这里等死，或者出去硬拼。”
白霁云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荀先生似乎对那条通道…颇为在意？”
荀渭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只是觉得，绝境之中，看似最危险的选择，或许藏着一线生机。那声音虽怪，却比外面真刀真枪的敌人，似乎要好对付一些。”
白霁云沉默了片刻，又看了一眼出口方向隐约透来的天光和巡弋的身影，眼中闪过一抹决断。
“福伯，你怎么看？”
福伯闭目感应了更长时间，枯瘦的手指微微掐算，缓缓道：“右边通道…死寂空洞，吉凶难料，卦象显示…‘渊深似海，潜龙勿用’。但…”他顿了顿，独眼睁开一条缝，“…并非绝对的死卦，有一线极微的‘变数’暗藏。而左边…是实实在在的死局。”
“变数…”白霁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再次落到荀渭身上，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猛地一咬牙：“好！那就赌这一线‘变数’！走右边！”
众人再无异议。绝境之下，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都必须抓住。
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回岔路口，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条更加狭窄、阴冷、回荡着诡异呓语的右边通道。
一进入这条通道，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吸力似乎变得更加明显了一些，仿佛地底深处有一个无形的漩涡。那咳嗽和低语声也越发清晰，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引导着他们深入。
通道向下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四周的岩壁也变得越发潮湿，甚至开始出现一些惨白色的、如同菌丝般的怪异苔藓，散发出淡淡的腥气。气温也在明显下降，呵气成霜。
荀渭背后的黑匣，那微弱的悸动感逐渐变得持续而清晰起来，仿佛接近目标的信标。但他心中的不安感却也同时在加剧。这黑匣渴望的“核心碎片”，究竟是什么？回收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突然，走在最前的福伯再次停下，骨灯照向前方，声音带着一丝惊疑：“前面…没路了？”
只见通道的尽头，并非预想中的出口或洞窟，而是一片…无比光滑、完整、呈现出一种令人不适的、暗沉琉璃质感的岩壁！这岩壁与周围粗糙的岩石截然不同，仿佛被某种极致的高温瞬间熔化后又冷却形成，截断了所有的去路！
而在那光滑如镜的暗沉岩壁之上，竟然清晰地映照出了他们几人的身影，只是那影子的轮廓扭曲晃动，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显得诡异而不祥。
那诡异的咳嗽和低语声，似乎就是从这面光滑岩壁之后传来的！更加清晰了！
“咳咳…错了…都错了…”
“…回不去了…”
“…星…熄灭了…”
绝望的情绪再次蔓延。难道赌错了？这真的是一条死路？
荀渭却死死地盯着那面光滑的岩壁。他背后的黑匣在此刻震动得越发明显，一股冰冷的渴望几乎要透体而出！怀中的密钥碎片也变得滚烫！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呼唤”的源头，就在这岩壁之后！这岩壁…并非天然的障碍！
他猛地踏步上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伸出右手，按向了那面光滑、冰冷、映照着扭曲影子的岩壁！
就在他的手掌即将触碰到岩壁的瞬间——
异变陡生！
他背后黑匣表面的星辰纹路，自主地、骤然亮起幽蓝的光芒！一股冰冷的能量顺着手臂涌入掌心！
嗡！
那面光滑的岩壁，在与荀渭手掌接触的刹那，竟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荡漾起一圈圈涟漪！紧接着，以他的手掌为中心，岩壁的颜色迅速变淡、透明！
短短两三息之间，那坚不可摧的岩壁，竟然凭空消失了一大片，露出了后面一个更加广阔、漆黑无比的巨大空间！一股更加古老、冰冷、带着星辰尘埃般死寂气息的风，从中呼啸而出！
而那清晰的咳嗽与低语声，正是从这新出现的洞口深处传来！
“这…！”所有人都被这神迹般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白霁云看着荀渭那按在“空气”中的手，以及他背后那散发着幽蓝微光的黑匣，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明悟！
“空间褶皱？！干扰力场？！这遗迹的科技…竟然已经到了能局部修改现实物理规则的地步？！”他失声低语，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荀渭也愣住了，他没想到黑匣的力量竟然能直接“打开”这扇诡异的门！
然而，还不等他们细想——
嗖！嗖！嗖！
数道快如闪电的黑影，猛地从那新打开的、漆黑一片的洞口深处激射而出！直扑站在最前面的荀渭！
那并非是实体攻击，而是几道纯粹由冰冷、死寂、充满恶意的精神能量凝聚而成的——无形尖刺！
精神攻击！
荀渭根本来不及反应！那精神尖刺瞬间便没入了他的眉心！
“呃！”他如遭重击，闷哼一声，双眼瞬间失去焦距，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荀先生！”白霁云惊呼！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漆黑洞口深处，那一直持续不断的咳嗽与低语声，骤然一变！化作无数重叠在一起的、充满了极致怨毒与疯狂的尖啸！
“外来者！”
“入侵！”
“吞噬！！！”
更多的、密密麻麻的无形精神尖刺，如同狂风暴雨般，从那洞口中疯狂涌出，无差别地射向通道内的每一个人！
真正的危险，此刻才刚刚开始！
（第八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