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庄子·齐物论》
混沌。
无光，无声，无嗅，无触。
唯有意识本身，如同一叶被投入狂暴漩涡的扁舟，在纯粹的数据与能量的乱流中疯狂旋转、撕扯、颠簸。空间与时间失去了意义，存在的边界模糊不清，自我认知在绝对的混乱中摇摇欲坠。
荀渭最后的记忆，是扑向那道不稳定空间裂隙的决绝，是“万物源母”被强行抽离的虚影，是“静滞之心”狂乱崩溃的搏动，以及归墟之眼那冰冷注视带来的、冻结灵魂的余悸。
然后，便是这无尽的、足以将任何意识碾磨成最基本粒子的混沌风暴。
λ协议密钥最后化作的数据流，如同一个脆弱的护盾，包裹着他残存的意识核心，在这毁灭性的洪流中艰难维系着最后一点“存在”。无数破碎的画面、声音、信息碎片如同弹片般击打着这层护盾：
虚拟世界中金戈铁马的战场……
现实实验室里冰冷的仪器光芒……
林薇坠落时破碎的身影……
苏晚晴在水晶柱中安详的睡颜……
彼岸囚笼中冰冷的维生液……
λ回廊光怪陆离的万千镜象……
心魇幻境中扭曲的“林薇”……
万物源母那悲伤疲惫的意念……
归墟之眼漠然的巨瞳……
真实？虚妄？
哪一个才是梦境？哪一个才是真实？
或者说，这一切，都不过是更高维度存在笔下，一段交织着数据与血泪的……代码？
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与混乱中沉浮，仿佛过去了亿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
那λ协议数据构成的护盾越来越薄，越来越黯淡，即将彻底消散。
就在意识即将归于虚无，彻底被混沌同化的最后一刻——
前方狂暴的数据乱流之中，突然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却异常熟悉的……“坐标”！
那感觉……来自于他早已被遗忘的、那具浸泡在第七收容层维生舱中的……物理躯壳！
是生物大脑残存的生物电信号？是维生舱维持系统产生的微弱能量波动？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基于“源初模板”碎片而产生的灵魂共鸣？
无从得知。
但那一点微弱的“锚点”，在这绝对的混乱与迷失中，却成了照亮归途的唯一星辰！
“回去！！”
求生本能爆发出的最后嘶吼，驱动着那残存的数据护盾，如同扑火的飞蛾，向着那一点微弱的坐标，疯狂地、不计代价地冲去！
轰！！！！！！！！！
仿佛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却布满尖刺的墙壁！
λ协议的数据护盾彻底粉碎！
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吞没了所有感知！
黑暗。
沉重。
冰冷。
粘稠。
各种尖锐的、熟悉的生理警报和仪器嗡鸣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地传入耳中。
痛！无处不在的、源于物理身体的剧烈痛苦，如同迟来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回归的意识！
沉重！眼皮如同焊死，四肢百骸灌满了铅块，每一次呼吸都艰难得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
冰冷！维生液包裹着躯体的触感，呼吸器强制输入的带着金属腥味的空气。
他……回来了。
回到了这具罪孽的、残破的、却被牢牢锚定在“现实”的躯壳之中。
我是……荀渭。
意识艰难地重新与肉体同步，带来的却是更加清晰和难以忍受的痛苦与窒息感。虚拟帝王的过往，λ回廊的惊魂，心室觐见的震撼……一切如同褪色的幻梦，被这冰冷坚硬的现实无情地击碎。
他依旧是他。那个害死了林薇，沉溺于虚妄，被困在这座名为“彼岸”的活体监狱中的囚徒。
挣扎了那么久，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不。
并非完全一样。
他极其艰难地、尝试着睁开一丝眼缝。
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依旧是那片柔和的顶灯光芒，弧形略带淡黄的透明舱盖。
屏幕上的数据疯狂跳动着，大部分仍处于红色的警戒区域，生命体征极其微弱，但却诡异地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生理机能：极度衰竭……强制维持中……】
【意识同步率：21%……剧烈波动后趋于稳定……】
【检测到异常高强度λ频段辐射残留……来源分析：内部？】
【神经适配性：严重冲突……未知信息烙印深度整合……】
一系列触目惊心的提示划过屏幕。
λ频段辐射残留？未知信息烙印？
是那枚徽章最后化作的数据流带来的影响？
他尝试移动手指，回应他的是更加剧烈的、仿佛每一根神经都在被灼烧的刺痛，动作微乎其微，几乎无法察觉。
这具身体，比他离开时更加残破，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从内到外的彻底摧残。
然而……
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浮现出来。
那并非通过五感，而是某种更直接的、源于意识层面的“延伸感”！
即使他紧闭双眼，全力收敛心神，依旧能隐隐约约地“感知”到周围的环境——维生舱系统内部数据交换的细微滋滋声、旁边仪器能量传输的磁场波动、甚至空气中流淌的、来自整个“彼岸”设施底层数据网络的、那庞大而复杂的背景噪音！
这种感知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接触不良的线路，却真实不虚地存在着！
是λ协议密钥数据流与他意识融合后的残留效应？还是那场数据风暴带来的异变？
他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将这股微弱的数据感知力，如同初生婴儿第一次尝试抬手般，极其缓慢地向舱外“延伸”出去。
感知的触须艰难地穿透维生舱的屏障，如同盲人的手杖，谨慎地触碰着外部世界。
他“听”到了旁边编号七三九-Lw维生舱内，那死寂平稳的运行数据，依旧毫无生机，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他“感”到了斜对面那老者维生舱彻底的沉寂，λ协议的火焰已然彻底熄灭。
他还感知到了房间角落里，那个数据中枢处理单元依旧在默默工作，之前被他篡改的监控参数似乎尚未被修正。
而更远处……
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的、仿佛整个设施都在低泣的“氛围”，透过数据层面传递过来。
【……能源配给剧烈波动……核心区能耗激增……】
【……λ回廊前端信号中断……‘观测’强度持续提升……】
【……多处外围区域检测到生物污染扩散……‘巡游者’压力倍增……】
【……‘静滞核心’状态未知……通讯受阻……最高指令：维持现状……】
断断续续的状态报告碎片，比以前更加清晰了一些，透露出设施正面临的巨大危机和迷茫。
“静滞核心状态未知”……是因为他之前的闯入和归墟之眼的强行介入吗？
那“万物源母”……最终被“它”夺走了吗？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即使他拼尽全力，似乎也无法改变那庞然大物运行的轨迹。
就在他心情沉重之际——
那股冰冷、庞大、漠然的“注视感”，再一次……降临了。
归墟之眼！
它似乎……从未离开？或者说，它对这里的“关注”提升了等级？
这一次的“注视”，带给荀渭的感觉与之前截然不同！
不再是漫不经心的扫视，也不再是专注某一目标的凝视，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某种审视意味的……“扫描”！
仿佛一个程序员，在仔细检查一段刚刚发生了异常波动的代码，试图找出其中的错误或者……隐藏的变量！
荀渭浑身的寒毛（如果还有的话）瞬间倒竖！他立刻将所有的数据感知力彻底内敛，龟缩回意识最深处，将自身所有生理和意识活动压抑到极限，模拟出最深度的、毫无价值的休眠状态。
那“注视”如同探照灯般，细细地扫过他的维生舱，在他的生理数据和意识波动上来回“扫描”，似乎对那异常的“λ频段辐射残留”和“信息烙印”格外感兴趣。
时间仿佛凝固。
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荀渭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非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舱盖，穿透了液体，穿透了他的血肉，直接“阅读”着他灵魂最深处的秘密。
虚拟世界的记忆，现实中的罪孽，λ回廊的见闻，心室中的对话……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
就在他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压力，意识即将再次崩溃的边缘——
那“注视”突然停止了扫描。
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错觉的……“波动”，从那冰冷的注视中传来。
那并非情绪，更像是一种……确认后的“标识”。
仿佛在他的“代码”上，打上了一个无形的“已检查”的标签。
然后，那庞大的注视感，如同潮水般退去了。
压力骤然消失。
荀渭躺在舱内，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意识虚脱，连痛苦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它……发现了什么？它对自己做了什么标记？
未知带来更深的恐惧。
然而，福祸相依。
或许是因为经历了数据风暴的洗礼，或许是因为λ协议数据的深度整合，或许是因为刚刚承受了归墟之眼的直接“扫描”……
他发现，自己对那数据感知力的控制，似乎变得更加得心应手了一丝丝。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难以驾驭，仿佛经过淬火的钢铁，变得更加坚韧。
他再次小心翼翼地延伸出感知力。
这一次，他尝试着不再仅仅被动接收那些广播的状态报告，而是主动地、极其隐蔽地……向外界发送出一道极其微弱的、特定的λ协议频率的……询问信号。
信号的内容很简单，重复着他最初从下方管道层捕获到的那个模式：
“……听见……我……”
“……状态……报告……”
信号发出后，他便立刻切断了连接，再次龟缩起来，紧张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任何回应，准备再次尝试时——
一道同样微弱、却带着明显激动和难以置信情绪的λ协议波动，如同触电般，猛地回应了过来！
来源……竟然是斜对面，那本该彻底沉寂的、老者的维生舱方向？！
但那波动的频率，却与老者之前的感觉截然不同，反而……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
那波动传递来的信息充满了杂音，却依旧能分辨出其含义：
“……编号……739？！是……你？！”
“……你还……活着？！你怎么……可能……拥有……λ权限？！”
“……‘它’……刚才……扫描了你？！你……没被……清除？！”
“……听着……时间……不多了……”
“……‘源母’……被……拖入了……‘深井’……”
“……‘心脏’……即将……彻底……失控……”
“……必须……阻止……”
“……找到……‘零号协议’……”
“……在……‘初始之间’……”
“……那是……唯一……能……”
波动到此，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刀骤然切断，戛然而止！
无论荀渭如何尝试感知，那边再也没有任何回应，重新变回了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但荀渭知道，那不是幻觉！
深井？源母被拖入了那里？心脏失控？零号协议？初始之间？
一个个更加扑朔迷离的词语，带来了更多的疑问，却也指向了一个更加明确的方向！
那回应他的λ波动……虽然来自老者的维生舱，但其核心频率……为何竟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实验室事故里、林薇最后时刻散发出的脑波频率，如此相似？！
一个荒谬却令人战栗的猜想，浮上心头。
难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