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刺耳的金属断裂声还在每个人的耳膜里嗡嗡作响,像一根绷到极限的钢丝在颅内震颤。
崩飞的刀头碎片划破沉闷的空气,在水泥地上刮出一道刺眼的白痕,火星四溅,带着灼烧铁屑的焦糊味,最终停在离一个年轻学徒不到半米的地方,兀自旋转着,发出细微的“嗡——嗡——”声,每转一圈,就闪一次冷光,像毒蛇吐信,散发着死亡的寒意。
所有人的呼吸都压得极低,目光死死钉在那台1978年产的沈阳立式车床。
刚刚还被安建国用棉纱布反复擦拭、油光锃亮的机身,此刻像一头暴怒后力竭的野兽,瘫在阴影里。
主轴上那道豁口狰狞地咧着嘴,边缘卷曲发黑,指尖若触上去,定能感受到金属撕裂后的毛刺与余温。
液压油从接口处缓缓渗出,一滴、一滴,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混着冷却液的腥气,在空气中弥漫成一片压抑的雾。
“老安!你搞什么名堂!”
“差点出人命了!安师傅,你这手艺……还灵吗?”
质疑声像湿冷的蚂蚁,顺着后颈爬进安建国的衣领,又麻又痒,却甩不掉。
他僵在原地,掌心黏腻,那双曾能感知千分之一毫米误差的手,此刻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指甲缝里残留的机油,竟像血一样发烫。
他引以为傲的“手感”,他坚信不疑的“经验”,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被撞得粉碎。
李默没有第一时间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
安建国需要自己面对这场信仰的崩塌。
老陈头叹了口气,走上前,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安建国的肩膀,掌心的茧子摩擦着工装布料,声音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建国啊,你这是跟时代较劲。时代是条河,你非要拿根竹竿去捅,捅不动啊……”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安建国猛地一颤,脸上一阵火辣,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他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低下那颗花白的头颅,转身,像一头斗败的狮王,拖着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消失在车间的阴影里。
夜深了,整个启航厂区都沉浸在寂静之中,只有几盏照明灯孤独地亮着,投下昏黄的光晕,像守夜人的眼睛。
安建国一个人蹲在车间的角落,就着那盏老旧的防爆灯,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那本被油污浸透、边角卷曲的《c5140立式车床操作与维修手册》。
纸页早已泛黄,指尖划过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枯叶在风中低语。
他能闻到油墨与铁锈混合的陈年气味,那是他三十年职业生涯的呼吸。
他的手指,那双布满老茧、曾创造过无数精密零件的手,此刻却在书页上颤抖得厉害,仿佛握不住一页纸的重量。
他一遍遍地回忆着下午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
不可能错,他对自己说,这台机床他摸了三十年,每一个螺丝的松紧,每一寸齿轮的啮合,都刻在他的骨头里。
然而,当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主轴锥度校准”那一章的某个参数表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他看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笔迹修改痕迹。
那个数字“3”,似乎是用钢笔在原有印刷体的“2”上描出来的。
墨迹微微凸起,指尖轻轻一抚,便触到那细微的沟壑。
几十年的岁月,让墨迹已经和纸张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安建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越收越紧,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
他猛地想起,这本手册是当年他刚进厂时,从技术科领来的。
当时,厂里的技术员意气风发地告诉他,这是根据实际操作经验修订过的“内部版”,比原版更好用。
就是这个“更好用”的内部版,记错了三个关键的公差参数。
一处笔误,差之毫厘。
在低速、低精度的年代,这点误差或许无伤大雅,甚至会被老师傅们用经验手法强行“修正”过去。
但今天,在追求极限修复、榨干老设备每一分潜力的“启航标准”下,这个被尘封了三十多年的错误,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露出了它的獠牙。
“呵……呵呵……”安建国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像是喉咙里卡了沙子,每一声都撕扯着声带。
他一直以为自己守护的是一门炉火纯青的手艺,是一代人的智慧结晶。
直到此刻他才惊恐地发现,他死死抱住的,不过是一根早已被时代蛀空、一折就断的朽木。
他所骄傲的一切,从根子上,就是错的。
第二天,李默没有提昨天那场惊心动魄的事故,而是召集了启航厂区所有的技术工人,开了一场“c5140车床故障复盘会”。
安建国坐在最后一排,头埋得低低的,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工装袖口还沾着昨夜草地的露水,凉意渗进皮肤。
会议室的投影幕布亮起,李默没有播放枯燥的数据表格,而是一段由系统生成的《动态应力模拟视频》。
视频中,那台立式车床的主轴被三维模型完美复现,随着转速的提升,代表应力集中的红色区域在主轴锥度连接处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像岩浆在地壳下奔涌。
“大家看这里,”李默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安师傅的手工校准,精度已经达到了人类的极限。但在我们看不到的微观层面,由于原始手册参数的错误,导致主轴与刀盘的接触面存在一个0.03毫米的锥度差。”
视频上,红色的应力区开始像水波一样震荡,频率越来越快,发出低频的嗡鸣,仿佛来自地心的咆哮。
“这个微小的误差,在低速下不会暴露。但当我们试图让这台老机器达到它设计寿命末期的峰值性能时,高速旋转产生的共振,会把这个误差放大一百倍,一千倍!”
话音刚落,视频里的主轴模型猛然一震,应力最集中的地方瞬间崩裂,红色的碎片四散飞溅,伴随着一声模拟的爆裂声,震得人耳膜发颤。
那画面,与昨天下午发生的一幕,别无二致。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直观、震撼的画面惊呆了。
他们第一次“看”到了经验的盲区,看到了那些隐藏在“手感”之下的物理规律。
“我们不是要否定经验,更不是要抛弃老师傅。”李默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安建国身上,“我们要做的是,把老师傅们宝贵的手感、直觉和判断力,变成可测量、可分析、可复制的数据和标准。经验,应该是我们制定标准的起点,而不是终点。”
他顿了顿,抛出了自己的方案:“我提议,在启航,我们实行‘双轨制’。未来每一项重要的修复工艺,都由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技工和一名精通数据记录的青年工人组成搭挡。老技工负责凭手感和经验进行关键环节的把关,青年工人则负责用最先进的设备进行全程数据采集、记录与建模。最终,我们要形成一套属于我们启航自己的《启航工艺卡》!”
安建国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
他沉默了良久,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第一个站了起来,声音沙哑却坚定:“我……我申请,和厂里最年轻的苏晓芸搭档。”
苏晓芸,那个刚满二十岁,拿着平板电脑比扳手还熟练的小姑娘,闻言一愣,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新旧两个时代的齿轮,在“启航”这个名字下,开始了第一次精准的啮合。
这件事,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苏晓芸借此机会,立刻向李默提出,应该将这种新模式制度化,并推广到整个青阳县的下岗工人群体中。
在李默的支持下,她迅速联合了县人社局,共同拟定了一份名为《青阳县民间技工能力评估与再就业认证体系》的试点方案。
这个体系彻底颠覆了以往只看职称、看工龄的旧模式,创新性地引入了“修复成功率”“技术传承贡献值”“工艺卡开发积分”等新指标。
首批认证考试就在启航厂区举行。
考场上,安建国亲自担任监考。
他背着手,在人群中缓缓走过,当他看到一个年过半百、和他一样是从老国企下岗的电工,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笔记本电脑,独立完成了西门子pLc(可编程逻辑控制器)的程序编写与调试时,眼眶一热,泪水差点涌了出来。
曾经,这些在他们眼中如同天书般的“洋玩意儿”,现在,正被他这群“老伙计”一个个地攻克。
考试结束,那位52岁的电工以最高分通过认证。
在证书颁发仪式上,安建国走上台,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怀里掏出一个天鹅绒的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保养极好、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德国产哈量牌游标卡尺。
“这把尺子,跟了我三十年。”安建国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它量过万吨水压机的活塞杆,也量过手表里的微型齿轮。今天,我把它交给真正需要它,也配得上用它的人。”
他将卡尺郑重地交到那位电工手中。
那位饱经风霜的汉子,双手接过这沉甸甸的荣誉,眼圈瞬间就红了。
台下,老陈头看着这一幕,对身边的年轻人感慨道:“时代真的不一样了。咱们那会儿,争的是先进班组,为的是厂里的红旗。他们现在,争的是一张能吃饭的证书,为的是让更多和自己一样的人,能靠手艺活过来,活得有尊严。”
不久后,县一中的周敏老师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高三学生职业认知实践课,地点就选在了热火朝天的启航厂区。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同学,壮着胆子向正在指导学员的安建国提问:“安师傅,看您技术这么好,您后悔当年没抓住机会下海经商吗?”
安建国擦了擦手上的油,摇了摇头,笑了:“我不后悔没下海。我后悔的是,有那么几十年,我以为只有我们厂里那一套东西,才叫正经技术,才算本事。”
他指了指车间墙上贴着的一张张标准化的《启航工艺卡》,上面有老师傅的经验手绘图,也有年轻人的数据模型。
“你看现在,”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开阔,“这墙上的东西,谁都能学,谁都能看懂,甚至谁都能在实践中去修改、去完善它。技术不再是某个师傅藏在脑子里的‘绝活’,而是大家都能添砖加瓦的公地。这,才叫进步。”
不远处,李默听到了这番话,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到办公室,悄然打开了与各合作工厂签订的《技术托管协议》电子模板,在上面新增了一条强制条款:所有接受启航技术支持的合作工厂,都必须向社会开放至少五个“技术学徒工位”,每成功修复一台大型设备,必须保证带出至少两名合格的新人技工。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的脑海里响起了熟悉的系统提示音。
【主线任务2 - 2:燎原之火,点燃青阳工业的希望。
当前任务进度:88%】
【提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首支真正意义上的民间技术军团即将成形,它将成为你撬动整个工业体系的最初杠杆。】
当天晚上,安建国拉着几个老伙计多喝了几杯,庆祝那位电工师傅顺利拿到了第一份高薪订单。
回宿舍的路上,他脚步虚浮,一不小心,醉醺醺地跌进厂区湿润的草地里。
夜露沾湿了裤管,凉意顺着小腿爬升,草叶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
李默正好巡查经过,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李总……嗝……”安建国满身酒气,却一把死死抓住了李默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他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李默。
“你……你知道,那天在全厂人面前,我为什么给你跪下吗?”他喘着粗气,一字一句地说,“不是因为你技术比我好,不是因为你用那什么……激光玩意儿比我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哽咽起来:“是因为你!你让‘工人’这两个字,在我这心里头,重新有了分量!是顶天立地、能养家糊口、受人尊敬的分量!”
说完,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头一歪,靠在李默肩上沉沉睡去。
李默沉默地将他背回宿舍,轻轻放到床上,又将那本被安建国视若珍宝、却又险些毁掉他一生的老旧手册,小心地放回了他的枕边。
窗外,远处龙门铣床的皮带轮,在进行最后的调试运转。
一圈,两圈,三圈……它的节奏稳定而有力,如同这片土地上,一颗重新开始搏动的工业心脏。
而在数十公里外的青阳县档案馆深处,一间恒温恒湿的档案室里,一名工作人员将一份封皮已经泛黄、标注着“绝密”字样的档案册,交到了一位访客手中。
档案册的封面上,印着一行已经褪色的宋体字:《一九八三年青阳县重点工业设备登记册》。
在借阅登记表的签名栏上,三个清秀而有力的字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林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