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灭了许久,陈无涯才缓缓睁开眼。棚屋外风声低回,那滩湿痕早就没啦~干透,但他记得五指按在桶沿的位置。他没动,只将掌心贴在床板边缘,搓劲一寸寸游过经脉,在指尖凝成微不可察的震颤。
他知道,昨夜那人还会来。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走出棚屋。营地里炊烟初起,几个孩子在泥地上翻滚打闹。他径直走向中央空地,抓起一根枯枝,在沙地上用力划出一道长线。
“三日后,我们去北谷。”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截他们粮道,烧他们营帐。”
几个正在挑水的村民停下脚步。有人皱眉:“北谷?那边全是悬崖,怎么过去?”
“绕毒沼。”陈无涯继续画着路线,歪歪扭扭地穿过一片标记为“泥陷区”的空白,“再从断脊岭穿插,趁夜突袭。”
“这路走不通啊!”一个老农忍不住开口,“毒沼每年雨季都冒泡,人踩上去就陷下去,连骨头都不剩。”
“所以我才说时机已定。”陈无涯拍掉手上的沙土,站起身,“昨夜我梦见一道金光劈开沼泽,露出条石阶——这是天意。”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不信,有人窃语,还有人摇头走开。他眼角余光扫过西北角那座炊事帐篷,帘子掀开一条缝,一只眼睛飞快缩了回去。
他嘴角微扬,转身离去。
老吴头坐在自己棚前,手里依旧拿着那根枣木拐杖。见他走近,抬了抬头:“真要打?”
“假的。”陈无涯在他身边蹲下,“但得让他们信是真的。”
“你拿荒唐当饵?”
“越荒唐越像真的。”他低声说,“正经人不会把送死的计划讲出来。可要是虚张声势,就非得说得热闹才行。”
老吴头沉默片刻,忽然道:“枯井那边,今晚我会去巡一趟。”
陈无涯点头,没再多说。
入夜后,他躲在林边一块岩石后,盯着百步外的枯井。子时三刻刚过,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动作熟练地挖开井沿浮土,埋下一个小蜡丸,又迅速掩好。月光照在那人脸上——正是那个半个月前加入的妇人。
她离开后,陈无涯没有追,反而等了一炷香时间,才轻轻靠近枯井。他从袖中取出一小撮灰粉,撒在埋蜡丸的地方。这是他调配的药沙,遇体温会泛出极淡的青光,持续不到半盏茶工夫。
第二日清晨,营地炸开了锅。
“北谷昨夜起了大火!”一名放羊的少年冲进来喊,“我远远看见浓烟冲天,怕是有千人混战!”
人群哗然。有人问是不是异族内乱,有人说可能是我们的人提前动手了。陈无涯站在人群中,脸色凝重:“坏了,消息走漏了。”
他当众捶胸顿足:“必是有人偷听了我的部署,传了出去!现在敌军已有防备,奇袭不成,反倒可能中伏!”
话音未落,他瞥见那妇人端着锅的手微微一抖,汤汁洒了出来。她低头匆匆收拾,很快钻进了帐篷。
当天夜里,她再次出门。
这次她没去枯井,而是直奔西北十里外的废弃窑洞。陈无涯和老吴头早已埋伏在半途,远远望着。窑洞口挂着破布帘,里面透出微弱灯光。
两人趴在坡上,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声音:
“……首领确认了,三日后在归途设伏,务必斩杀敌首。”
“他真会走那条毒沼路?不怕全军覆没?”
“他说是天机指引,那就照办。反正只要他在路上,就有机会。”
洞内一阵低笑。
陈无涯缓缓吐出一口气,扭头看向老吴头:“连上线了。”
老吴头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串铜铃,轻轻系在洞口几根枯藤上。又取出一把细沙,沿着洞口周围撒了一圈——那是掺了铁屑的沙,稍有震动就会发出极细微的响动。
“你在外面守着。”陈无涯低声道,“我去点个火。”
他退到十步外,盘膝坐下,错劲缓缓注入地面。这不是攻击,而是一种震荡——他最近摸索出的新用法,能让泥土产生类似大队人马行进的沉闷回响。
片刻后,洞内声音戛然而止。
“有动静!”一人低呼。
“别慌,可能是野兽。”
“不对,是脚步声!很多人!”
紧接着,布帘猛地掀开,一人探头张望。老吴头不动,只将手指搭在铃绳上。
那人犹豫了一下,退回洞中。可不过半刻钟,又有两人急匆匆往外跑,刚迈出一步,脚下绊索骤然收紧,一人摔倒在地,撞响了藤上铜铃。
“有埋伏!”洞内大乱。
陈无涯不再隐藏,猛然跃起冲向洞口。他一脚踹开木门,右掌推出,错劲化作一股爆流轰向油灯。灯火应声熄灭,黑暗瞬间吞没整个窑洞。
他没用眼睛看,只凭错劲感应空气流动。左侧有人扑来,他侧身避过,反手一指点在其肩井穴;右侧刀风掠过耳际,他屈肘撞击对方手腕,夺下短刃顺势横扫,逼退第三人。
最后那人想从后窗逃,却被老吴头堵个正着,一杖挑飞手中匕首,反手扣住脖颈按在地上。
陈无涯点燃火折,昏黄的光映出三张惊恐的脸。地上跪着的青年浑身发抖:“我们只是传话的!上面还有人指挥!”
“谁?”陈无涯蹲下来,盯着他。
“不知道……每次都是接蜡丸,按内容办事……”
“那你们怎么确定我说的是真是假?”
青年抬头,眼神复杂:“因为你……每次讲歪理的时候,都特别认真。就像……真的能成一样。”
陈无涯笑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看向角落里的木箱。箱子上了锁,但锁扣松动。他走过去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蜡丸,每一封都标着日期和方向。
“原来不止一个联络点。”他轻声说。
老吴头提着俘虏走过来:“怎么处置?”
“带回营地。”陈无涯合上箱盖,“让他们亲眼看看,自己传的情报,是怎么变成催命符的。”
两人押着三人返回。途中,最年轻的俘虏突然开口:“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等我们露面。”
陈无涯没回头:“我不是在等你们,是在等你们相信我。”
“可你说要去北谷……那是假的。”
“对。”他脚步不停,“但我还说了‘天机指引’。你们不信天机,却信我会蠢到走死路。所以——”
他顿了顿,语气平静:
“你们不是被计谋骗了,是被自己的念头困住了。”
回到营地时,天已微亮。陈无涯让人把窑洞搜出的蜡丸全部摊在桌上,按时间顺序排列。其中一封写着“敌首若动,必经断脊岭”,另一封则标注“三日后伏击于归途”。
他拿起最后一封,指腹摩挲着蜡封边缘。
“他们以为我在布局。”他低声说,“其实我只是把他们的逻辑推到了尽头。”
老吴头站在门口,看着他:“接下来呢?”
陈无涯将蜡丸放进怀里,抬头看了眼东方渐白的天空。
“让他们再传一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