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铺满空地,陈无涯正站在队列前,看着众人收势归位。老吴头拄着拐杖从后山小路走来,脚步比往常急了几分,手里攥着一张油纸,边角已被露水浸得发软。
他走到陈无涯身边,没说话,只将油纸递过去,手指在上面轻轻点了两下。
陈无涯接过,低头扫了一眼。纸上字迹潦草,墨色深浅不一,像是仓促写就,盖着一枚暗红印鉴——一头仰天长啸的狼头,边缘磨损,却透着股蛮荒之气。
他没皱眉,也没抬头看人,只是把纸折成四折,顺手塞进灶台缝隙里,压在那片陶片旁边。
“知道了。”他说,声音不高,像在回一句寻常问候。
老吴头盯着他:“你不问是谁送来的?”
“樵夫模样的人,左脚布鞋裂了口,走路微跛。”陈无涯拍了拍手上的灰,“你拦他在外围问话,他支吾两句就走了,说是路过歇脚。你起了疑心,才把这东西拿回来。”
老吴头一怔:“你都没见他。”
“昨夜加岗时你说盯住后山小路。”陈无涯转身走向空地中央,语气平淡,“今早我看见你特意绕过去查脚印,还蹲下摸了土层湿度。你要不是捡了东西,不至于这么仔细。”
老吴头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低声叹了一句:“他们反应比我想的快。”
陈无涯笑了笑:“慢了才奇怪。细作三日内没传消息,蜡丸又原封不动埋回去,他们要是还睡得着,那就不是异族军队,是庙里泥胎了。”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营地外围的土墙:“现在不是他们找上门的问题,是他们想让整个江湖都知道——我陈无涯,值一千两银子。”
老吴头心头一紧:“你真打算认下这悬赏?”
“为什么不?”陈无涯反问,“他们替我打广告,我还省得四处吆喝。”
老吴头瞪着他:“这不是玩笑事。江湖上多少亡命徒靠脑袋吃饭?你这一身本事,在咱们这儿是教人的‘错劲’,在别人眼里,就是割了能换钱的肉。”
陈无涯没答,反而朝空地扬了扬声:“今天练新招!谁先打出‘断流掌’的震劲,中午加个鸡蛋!”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青年第一个站出来,摆开架势,脚步歪斜地往前一滑,掌风扫过沙袋,发出一声闷响。妇人也带着几个体弱者围坐一圈,闭目运转气息。年长男子则在一旁默默记录参训人数,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一切如常。
可就在陈无涯转身的瞬间,他察觉到几道目光——来自角落的柴堆、炊事帐篷的帘缝、还有西边晾衣绳后缩着的身影。有人在听,有人在记,有人已经在盘算。
他知道,消息会像米汤泼进沙地,悄无声息地渗开,等不到日落,十里八乡都会知道:流民营里那个教怪功夫的年轻人,被北境王庭通缉了,脑袋值千金。
午时刚过,训练暂停。众人围坐在空地边啃干饼,话题渐渐低了下来。
“听说了吗?”一个年轻汉子低声说,“外面都在传,官道驿站贴了告示,画影图形,就是他。”
另一个人接话:“昨儿我去镇上买盐,茶馆里都聊疯了。有人说他已经杀了三个追杀他的刀客,还有人说他是魔教余孽,专练邪功。”
“那……咱们这儿会不会惹祸?”一名老妇抱着孩子,声音发颤,“要是真有人冲着赏钱来,咱们挡得住吗?”
这话一出,不少人低头不语。有人悄悄挪了位置,离陈无涯远了些。
陈无涯听着,没动,直到最后一口饼咽下,才站起身,拍了拍手。
“都听到了?”他问。
没人应声。
“没错。”他说,“异族要我的命,开价一千两。你们算算,够不够每人分五十?买田、盖房、娶媳妇,绰绰有余。”
众人愣住。
随即有人笑了一声,接着是第二声,最后哄堂大笑。
陈无涯也笑了:“笑对了。他们以为悬赏令是杀招,其实是最蠢的一步棋。”
他走到沙袋前,右脚往后一撤,左掌横推而出。动作看似散乱,毫无章法,可掌风过处,沙袋猛地一震,紧接着“砰”地炸开,黄沙四溅。
“这是‘倒转乾坤步’配‘断流掌’。”他说,“你们学了三天,就能打出半成劲。异族呢?他们练一辈子,连门在哪都找不到。”
他环视众人:“他们怕的不是我活着,是我把这些‘歪招’教给挑水的、烧火的、种地的。他们怕有一天,他们的刀砍下来,对面站着的不再是束手待毙的百姓,而是会错劲、懂反理的活人。”
人群安静下来。
“所以,让他们来。”陈无涯拍掉衣上的沙,“我不躲,也不逃。我要让每一个冲着赏钱来的人看看——我教出来的,是什么样的兵。”
掌声从角落响起。是老吴头,拄着拐杖,一下一下敲在地上。
接着,青年带头喊了一声:“错劲讲习所——凭本事吃饭,不跪不降!”
起初只有几个人跟着吼,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连那几个原本想溜的人都站了起来,扯开嗓子喊。
陈无涯没再说话,只是走到灶台边,从怀里掏出一块新削的木牌,用炭条写下一行字。
他拿着木牌走到营门口,插进土里。
风吹起他的衣角,木牌微微晃动。
傍晚,老吴头坐在空地边,望着那块牌子出神。
“真不怕?”他问。
“怕?”陈无涯坐在灶台沿上,手里摩挲着一片粗糙的陶片,“我最怕的是没人来。来的人越多,越说明我们走对了。”
老吴头沉默片刻,忽然道:“江湖不会讲理。来的不只是亡命徒,还有镖局、门派、朝廷探子。他们会打着‘除害’的旗号,行劫财之实。”
“那就让他们都来。”陈无涯抬头看向远方官道,“我不管他们打着什么旗号,只要敢伸手,就得尝尝‘错劲’的滋味。”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非得杀我?不是因为我强,是因为我让他们看见了另一种可能——武功不必正统,道理不必古老,只要能用,就是好招。”
老吴头缓缓点头:“所以你不怕悬赏令。”
“我只怕它来得太晚。”陈无涯嘴角微扬,“现在,该轮到我们出招了。”
夜风渐起,吹动营地里的布幡。那块木牌立在门口,炭字清晰:
“错劲讲习所——凭本事吃饭,不跪不降。”
老吴头拄拐站到他身旁,两人并肩望着官道尽头。
尘土开始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