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剑从掌心滑落,砸在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陈无涯没去捡,右手五指蜷了蜷,指尖发麻,整条手臂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过一遍,连带着肩窝深处传来一阵阵抽搐般的钝痛。
他低头看了眼缠在右臂上的布条,边缘已经泛出暗红。昨夜练到三更,伤口裂开过一次,血渗出来,把粗布黏在皮肉上。他撕下来重新包扎时,手指抖得几乎拿不住针线。
可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弯腰拾起木剑,换左手托住右肘,让力气从左侧肩膀传过去。这一招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既能减轻伤处负担,又能勉强维持出剑节奏。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摆出起手势。
动作比昨晚慢了许多。他不敢快,一快真气就乱,经脉里那股滞涩感会立刻炸开。他盯着自己的剑尖,回忆白芷昨夜挥出的那一道弧线——不疾不徐,却有种说不出的顺滑,仿佛剑本身就在呼吸。
“进、退、凝……”他在心里默念。
第一步踏出,剑随身动;第二步回撤,腕子微沉;第三步停顿,气息下沉。他照着记忆一点点拆解,每一节都刻意放慢,像在泥地里走路,生怕踩空一步就会陷进去。
可刚完成一轮,体内真气忽然一偏。
原本该走手少阳经的气流,竟猛地拐向手太阴肺经,顺着胸口直冲肩井穴。这路线完全不对,是他从未试过的路径。木剑轨迹因此一歪,本该平推的一剑,竟斜斜向上挑起,像是要刺人咽喉,又像是要撩开什么东西。
他愣了一下。
这不是他控制的结果。
但奇怪的是,那一剑虽偏,右臂的疼痛反而轻了一瞬。仿佛那条错路,恰好绕开了某个堵塞的节点。
念头刚起,脑海中响起一道熟悉的提示音。
【检测到非常规经脉引导,正在重构运行路径。】
【判定为“合理错误”,启动补全机制。】
暖流自丹田涌出,沿着刚才那条扭曲的路线再次冲刷一遍。这一次,经络像是被重新梳理过,原本僵硬的肌肉松弛下来,木剑的轨迹也稳定了些许。
陈无涯怔住。
系统又来了。
可这次不一样。他明明是在照着白芷的示范修正剑法,走的是正统路子,怎么反而被系统当成“错误”?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不是他练错了,而是——系统认为“正确”的东西,本身就是错的。
他嘴角扯了扯,竟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就错到底。
他不再执着于还原白芷的剑意,反而开始“故意”曲解她的动作。她教他重心下沉,他偏让上半身前倾;她说发力要连贯,他偏偏在中途断开气息;她强调剑随步走,他却先出剑再迈步。
每一次“误解”,体内都会传来一阵异样的波动。真气开始自行调整路线,有时绕过大椎穴,有时倒灌入足厥阴肝经,甚至有几次直接逆行入脑,让他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
但他撑住了。
而且越错,越顺。
木剑在他手中渐渐不再是一根死物,而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剑劈下,手腕突然翻转,剑刃横切;一脚前踏,身体却顺势后仰,剑尖反挑。这些动作在外人看来毫无章法,可每一下都刚好避开了右臂的痛点,甚至借力使力,让出剑更快更省劲。
他闭上眼,不再看剑,也不再想招。
只凭身体的感觉走。
错就是对,乱就是理。
当他睁开眼时,剑尖正指着前方一块青石,石面上留下一道浅痕——歪斜、断裂、不成直线,却深达三分。
他还没收势,院门口已传来脚步声。
几个外门弟子路过,看见他在院子里练剑,脚步顿住。
“那不是陈无涯?”一人低声说,“昨夜白师姐亲自指点他,他还敢这么胡来?”
“你瞧他那姿势,腰歪腿斜,哪有一点青锋剑法的样子?”
“怕不是练疯了。”
“说不定是走火入魔,经脉逆乱,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
讥笑声一句接一句飘进来。有人摇头,有人冷笑,还有人故意提高嗓门:“有些人啊,宁可死在歪路上,也不愿回头看看正道长什么样。”
陈无涯听到了。
但他没停。
反而将最后一句嘲讽当成了节奏点。那人话音落下瞬间,他猛然踏步,木剑由下往上划出一道诡异弧线,手腕一抖,剑柄撞地反弹,顺势翻转入掌,再刺出时,竟带出三道虚影。
他自己都没料到能做出这种变式。
系统又一次补全了他“错误”的发力方式,把一个本该失衡的动作,硬生生扭转成连招。
围观者顿时安静了一瞬。
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
“哈哈哈!你们看见没有?他连剑都握不稳,还玩花哨!”
“这是剑法吗?这是耍杂技吧!”
“我看他干脆改名叫‘疯魔剑客’算了!”
一人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说:“你这叫什么剑?青锋派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陈无涯缓缓收剑,站在原地喘息。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在衣领上。右臂的布条又湿了一片,不知是汗还是血。他没去擦,也没回应任何一句嘲讽。
只是默默抬起木剑,再次摆出起手势。
这一次,他不再模仿任何人。
也不再解释。
他知道这些人看不懂。他们眼里只有规矩、只有标准、只有“应该怎样”。可他走的从来不是那条路。
他从书院被赶出来那天就明白了——有些人生来就不适合走正道。
可歪一点,也能走到终点。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脚步前移,木剑轻送。
第一剑,偏锋切入;第二剑,逆势回拉;第三剑,重心忽沉忽浮,剑尖颤动如蛇行草间。
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不像话。
可在他自己感知中,每一剑都有它的理由。那一偏,是为了避开旧伤;那一顿,是为了蓄力待发;那一晃,是系统在帮他调整真气流向。
错招叠错招,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连贯性。
就像一条本该断掉的溪流,在乱石间穿行,最终竟汇成一股急湍。
院门口的人原本还想再笑几句,可看着看着,笑声慢慢小了下去。
因为他们发现,尽管这剑法怪异至极,但他的脚步始终没乱,呼吸也未紊乱。每一剑看似随意,落点却都在同一块青石上,渐渐地,石面裂纹加深,竟被削去一角。
“他……真的在进步?”一人喃喃。
“不可能,”另一人摇头,“邪门歪道,练得再熟也是旁门左道,上不了台面。”
“可他没倒下……”
“倒不倒下不重要,关键是——他以为自己能成气候?”
说话间,陈无涯已停下。
他站在院子中央,木剑垂地,胸口微微起伏。右臂的疼痛比之前更甚,像是有根烧红的铁丝在里面来回拉动。他咬牙忍着,没吭声。
抬头看了看天色,月光已被云层遮住大半,风也冷了几分。
他知道今晚练到这里就够了。
再多,伤会压不住。
他盘膝坐下,将木剑横放在膝上,闭目调息。体内的真气正沿着一条全新的路径缓缓循环——那是系统刚刚补全的线路,不属于任何一门一派,甚至违背了大多数武学常识。
但它通了。
而且很稳。
四周仍有窃窃私语,但他已听不进去了。
那些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只记得白芷临走前说的话:“乱中有律,才是活路。”
现在他懂了。
她的“律”,不是规矩,而是内在的秩序。
而他的“乱”,也不是胡来,而是另一种活着的方式。
他嘴角微微扬起,不是得意,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笃定的平静。
这套剑法或许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或许会被所有人嘲笑为疯癫。
但它是属于他的。
只要还能挥得动剑,他就不会停下。
风穿过小院,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右臂的布条一角轻轻掀动,露出底下尚未愈合的伤口,边缘泛着不正常的暗紫色。
他没有察觉。
全部心神都沉在体内那条新生的经脉上,感受着真气缓慢而坚定的流动。
下一刻,他忽然睁眼。
手指猛地收紧。
木剑在他膝上轻轻一震,剑柄处沾着的汗渍与血迹混在一起,变得湿滑。
他的右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