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搁在桌上,边缘一圈浅浅的水渍。陈无涯指尖刚离开杯沿,便觉一阵细微震颤自腕骨蔓延至肩头——那是错劲运转过频留下的余波,像溪流冲刷久旱龟裂的河床,通畅中带着隐隐发麻。
他不动声色地收拢五指,掌心朝下按在桌角,借吹茶的动作压住体内翻涌的气机。热气扑上面颊时,眼角已悄然扫向街对面。
屋檐下空了。
方才那一抹黑影退得极快,但落脚的节奏却露了破绽——轻、稳、前重后轻,分明是剑修压步潜行的手法。更关键的是,那脚步落地时左脚微滞,右足发力,与当日村中那个被他震伤肩胛的青锋弟子一模一样。
袖子里那张焦黄残页又烫了一下,贴着皮肤,像是提醒。
他低头啜了一口茶,苦涩直冲喉咙。随即起身,铜钱轻拍在桌面上,不多不少,刚好够付账。
街面冷清了些,早先围观的人群散得七七八八,只剩几个小贩缩在摊后偷眼看人。陈无涯缓步前行,布鞋踏在青石板上不疾不徐,中途还停下来看了一眼卖草药的老翁摊子,顺手摸了颗干枣塞进嘴里。
走出十来步,拐入一条窄巷。
巷道曲折,两旁堆着柴筐、破陶罐和半截断木,仅容一人侧身通行。他故意放慢脚步,在岔口处驻足片刻,似在辨认方向,实则耳廓微动,听着身后十余步外那阵极力压抑却依旧规律的脚步声。
来了。
那人跟得太紧,连呼吸都未完全收敛。衣角掠过巷口时,一抹月白一闪而没——青锋派内门才有的袍色。
陈无涯嘴角一挑,忽然加快步伐深入巷中。待行至第三道弯折处,他猛地旋身,脚下踏出“沧浪错步”的倒逆之势,整个人如逆水行舟般疾退而回,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踩在对方预判之外的节拍上。
黑影尚未反应过来,眼前已逼至一张带笑的脸。
“左肩还在疼?”陈无涯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昨晚你逃得太急,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练‘天枢引气’的时候,别用右手去压伤处,越压越堵。”
那人瞳孔骤缩,本能后退半步,却被身后柴堆挡住去路。
月光斜切进来,照清了他的脸:年轻,颧骨高,眼神狠戾,左肩缠着未拆的布条,正是昨夜在村中偷袭失败后逃走的那个弟子。
“你还敢回来?”对方咬牙,手已按上剑柄。
“我不该回来?”陈无涯歪了歪头,“你们追了我一路,总得让我问问缘由吧?难不成真以为我是偷你们经书的贼?”
“你手持残页,乱解心法,蛊惑百姓,已是大逆!”那人厉声道,“今日若不夺回残卷,我如何向掌门交代!”
“交代?”陈无涯笑了,“你们掌门知道你们私自下山劫人吗?知道你们趁夜闯村、以多欺少吗?”
对方语塞,脸色铁青。
就在这瞬息僵持之际,巷口两侧几乎同时传来衣袂破风之声。
一人从左侧跃上矮墙,长剑横拦出口;另一人自右侧杂物堆后闪出身形,蹲踞如豹,封死了撤退之路。
陈无涯余光一扫,心头微沉。
这两人气息沉稳,步法凝练,腰间佩剑样式古朴,剑穗结法与林骁谢昀不同,显然是更高辈分的内门弟子。尤其墙上那人,剑未出鞘,已有寒意压境。
“赵师兄。”巷尾的伤者松了口气,抱拳低语。
墙上男子微微颔首,目光却始终锁在陈无涯身上。“就是他?”
“是他。”伤者咬牙,“昨夜在村中伤我同门,今日又在此设伏反制。”
“设伏?”陈无涯摊手,“我站在这里说话,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倒是你们三位,前后夹击,堵人于死巷,传出去可不太像青锋派的作风。”
“少逞口舌之利。”墙上男子冷声道,“交出《沧浪诀》残页,废去所学邪功,可留性命。”
“邪功?”陈无涯摇头,“你们练的是正统,我练的是错路。可你们打不着我,我却能震开你们的剑——你说这是邪,还是你们太僵?”
“闭嘴!”伤者怒喝,拔剑欲上。
“退下。”墙上男子抬手制止,“此人诡异,不可轻进。”
另一人蹲在侧方,始终未语,只缓缓抽出半截剑刃,刃面映着微光,泛出一道青纹。
陈无涯缓缓活动了下手腕,搓劲自丹田分流入四肢,指尖微微发热。他知道,这一战避无可避。
但他也不打算避。
“你们三个一起来也好。”他往前踏出半步,蓝布带被穿巷之风吹得猎猎作响,“省得我一个个找上门去问——为什么一本残缺的心法,能让你们疯成这样?”
“你找死!”伤者再也按捺不住,剑光暴起,直刺咽喉。
陈无涯不退反进,错步一滑,竟迎着剑尖切入中线。对方手腕一抖,变刺为削,剑刃横掠颈侧。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左手忽地抬起,五指张开,掌心对准剑脊,错劲猛然爆发。
“铛”一声闷响,剑身剧烈震颤,竟被一股古怪力道掀得偏转数寸。
伤者虎口剧痛,几乎握不住剑柄。
而此时,墙上男子终于动了。
他纵身跃下,长剑出鞘三寸,剑气如霜铺地。与此同时,蹲伏之人也疾扑而至,剑锋自下而上挑向肋部。
两股杀意交织,封死所有退路。
陈无涯双足一顿,错劲灌注双腿,身形突兀下沉,竟在狭小空间内完成一个近乎扭曲的拧转动作——肩先动,胯后移,整个人像拧紧的绳索骤然松脱。
剑光擦身而过。
他借势旋身,右掌切向伤者持剑手腕,掌缘未至,错劲已透体而出。
那人手臂一软,剑几欲脱手。
可就在此刻,墙上男子的剑终于全数出鞘。
青光暴涨,剑势未至,寒意已割面生疼。
陈无涯瞳孔微缩,错劲瞬间回流丹田,准备硬接这一击。
然而预料中的重击并未落下。
那剑停在半空,离他胸口不过三寸。
持剑男子眉头紧锁,盯着他的眼睛,忽然低喝:“你……根本没练过《沧浪诀》?”
陈无涯一怔。
“正统走法是从少阳经入厥阴,你却是从太阴逆行阳明。”男子声音微沉,“这不是错练,是彻底反了。”
“反了又怎样?”陈无涯冷笑,“只要能动,就是活路。”
“荒谬!”蹲伏之人怒斥,再度挥剑。
这一次,三人不再留手。
剑影交错,寒光织网,三道身影将他牢牢困在巷心。每一次格挡,错劲都在体内震荡反弹,手臂渐渐发麻。
陈无涯背靠断墙,喘了口气,看着三人重新站定方位——前、左、右三方合围,不留死角。
他忽然笑了。
“你们有没有算过命?”他低声问。
三人一愣。
“我说,你们——”他抬起手掌,错劲在掌心流转,发出细微噼啪声,“信不信,我能算准你们谁先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