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的秋夜,寒意已深。巡抚行辕的书房内,烛火将沈惊鸿的身影拉得悠长。他刚刚处理完军务,面前摊开的却是来自京城关于土地兼并激烈争论的详细抄报。杨涟的慷慨激昂,保守派的顽固反对,皇帝的犹豫不决,都清晰地呈现在字里行间。沈惊鸿知道,仅仅在朝堂上争吵“清丈田亩”、“抑制兼并”这些敏感字眼,很难真正触动那些既得利益者,甚至可能将皇帝推向对立面。他需要一种更巧妙、更能直击心灵的方式,来点醒他那位身处深宫、对民间疾苦和王朝痼疾缺乏直观认识的皇帝学生。
他想到了后世崇祯朝的窘迫,想到了那几乎被拖垮的财政,以及其中占据极大比例的宗藩禄米。一个大胆的、借古讽今、甚至可以说是“预言”式的故事构思,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他不能直接提及大明,更不能提及未来的崇祯,但他可以借用一个“异国”的故事来隐喻。
他铺开信纸,以私人信件的形式,开始给天启皇帝写信。信的开头,他并未直接谈及朝政,而是以回忆的口吻,提起了多年前那场远征吕宋、为罹难同胞讨还公道的旧事,并巧妙地引入了一段“听闻”的轶事:
“……陛下,臣近日整理旧牍,偶忆起当年吕宋之事。彼时擒获西夷总督,审讯之余,亦曾与一些久居南洋之老商贾闲谈,听闻一海外古国旧事,颇有些意味,思之惕然,愿与陛下分享,或可资圣心一格。”
他笔锋一转,开始讲述这个精心编织的“故事”:
“闻此古国,亦曾强盛一时,疆域辽阔,物阜民丰。其开国之君,雄才大略,为酬功臣,固宗室,定下制度,凡宗室子弟,皆由国家岁给厚禄,赐予庄田,使其世代享乐,不与民争利,亦不涉政务,名为‘拱卫王室’。”
“此制初行,宗室人数尚少,国家富足,尚可支撑。然历数代之后,宗室枝繁叶茂,子孙绵延,其数何止十倍、百倍于国初?彼时,举国赋税,竟有三四成乃至更多,需用于供养这些不事生产、不纳赋税、亦无实职之宗室成员。其亲王、郡王、镇国、辅国……等级森严,禄米、绢帛、庄田赏赐,皆有定例,累积之数,骇人听闻。”
沈惊鸿在这里,刻意模糊了具体比例,但“三四成”这个接近明末宗室耗费的估算数字,已足够触目惊心。
“更有甚者,”他继续写道,笔触愈发沉重,“这些宗室凭借特权,不仅坐享厚禄,更利用身份,大肆兼并民田,垄断利源。民间有谚云:‘‘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其中之‘富者’,此类宗室及其姻亲,占据泰半。国库日窘,而宗室之耗费日增;百姓困苦,而宗室之庄园日广。”
接着,他描绘了那“古国”后来的景象,几乎就是明末的翻版:
“及至末世,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流寇蜂起,国家亟需粮饷以养兵平乱,然国库空空如也。在位之君,欲加征赋税,则民不堪命,怨声载道;欲削减宗室禄米,则宗室哗然,阻力重重。彼时,甚至有亲王仓廪中粮食霉烂,而边关将士无粮饷御敌;有郡王府邸堆金积玉,而朝廷无银赈济灾民。君臣相疑,内外交困,终致……唉,社稷倾覆,宗庙丘墟,其状之惨,闻者落泪。”
写到这里,沈惊鸿适时地打住,没有描述那“古国”具体的灭亡过程,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他将话题引回现实,但依旧不直接点破:
“陛下,臣每思此异国旧事,常感喟不已。其开国之初,何尝不欲万世永固?然制度之弊,积久而成痼疾,终至无可挽回。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当初定策之人,可曾想过,百余年后,其自身之子孙,亦将困于这庞大臃肿之体系,或坐吃山空,或与国同亡?”
然后,他笔锋巧妙地转向了更私密、更能触动天启内心柔软处的话题——传承与未来。
“陛下,臣冒昧,今皇子殿下聪颖可爱,乃国朝之福。臣远在边关,亦常遥想殿下成长之姿。臣不禁思及,如今我大明,虽有各地藩王宗亲,依祖制享爵禄。然,陛下可曾思量,十世之后,二十世之后?届时,陛下之直系子孙,与如今各地藩王之子孙,皆太祖血脉,然国家赋税有定数,土地有穷时。若宗室子弟繁衍无算,皆需国家奉养,皆可占田置业……”
他在这里设下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却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用一种近乎私语的口吻写道:
“待到那时,陛下之子孙,尚能如今日之陛下,享有四海,安稳无忧否? 国家之税赋,尚能如现今这般,支撑边关军饷、百官俸禄、水利工程乃至陛下您所喜爱的格物研习否?今日之藩王,耗的是国家之元气;而这元气,本应是留予陛下万世子孙之基业啊!”
最后,他将土地问题与宗藩问题联系起来:
“臣闻近日朝中,有议及田亩之事。或有言‘与民争利’者。然,陛下,这‘民’之中,有多少是倚仗宗室特权、官绅身份而兼并土地、不纳粮、不服役之‘豪民’? 这‘利’,本是该流入国库,用于养兵、惠民、巩固社稷之‘公利’!若坐视田亩日益集中于少数不纳粮之特权手中,则国用日蹙,而小民日困。小民无活路,则天下何以安宁?陛下子孙之基业,又将置于何地?”
“臣非敢妄议祖制,更非离间天家亲情。然,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吕宋所闻之古国旧事,犹在耳边。臣肺腑之言,唯愿陛下圣聪独断,于宗室禄米、庄田管理,或可未雨绸缪,稍加厘定;于天下田亩,更需查明实数,使赋役公平。 此非为一时而计,实乃为陛下万世之子孙,预留一份不受拖累、可堪大用之基业也!”
写完这封长信,沈惊鸿仔细封好,命心腹以最快速度密送京城。他知道,这封信风险极大,几乎是在影射太祖制定的宗藩制度,触碰了皇室最敏感的神经。但他必须说,必须用这种近乎“讲故事”的方式,将未来可能发生的财政崩溃、宗室拖累的可怕图景,清晰地展现在天启皇帝面前。他希望,这位对格物之理有着浓厚兴趣、对自己保有信任的年轻皇帝,能够从这“他山之石”中,领悟到那关乎朱明王朝自身生死存亡的深刻警示。这不仅是为了解决眼前的土地兼并,更是为了给这个帝国,斩断一条通往历史宿命的枷锁。夜色深沉,沈惊鸿的目光却异常明亮,那是一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