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西区,一栋独立的、带着一个小花园的西式洋房。
这里,是汪伪政府海军部政务次长,常敬尧的私人公馆。
书房里,光线很暗。
厚重的、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将午后那本就稀薄的阳光,严严实实地,挡在了窗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雪茄和旧纸张混合的、充满了压抑和腐朽的气息。
常敬尧,就坐在这片,由他自己,亲手营造的昏暗之中。
他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梳理得一丝不苟。
身上,穿着一身笔挺的、藏青色的海军呢料制服,领口的风纪扣,扣得紧紧的,显出一种,属于旧时代军人特有的刻板和自律。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堆,毫无意义的公文。
《关于海军部军乐队添置新乐器的申请报告》。
《关于江防巡逻队营房修缮预算的初步方案》。
这些,就是他,这位堂堂的海军部次长,每天需要处理的“军国大事”。
而真正的权力——人事任免、舰队调动、军火采购,都牢牢地,掌握在他那位,留日归来的、深受日本人信任的顶头上司和一群由日本海军省派来的“顾问”们的手中。
他,常敬尧,一个毕业于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的、曾经在甲午海战中,侥幸生还的北洋水师旧部,如今,只不过是,一个被日本人供奉起来的、用来装点门面的……
活的牌位。
他放下手中的钢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由紫檀木制成的、雕刻着龙纹的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早已失去了光泽的、象牙柄的指挥刀。
刀身上,刻着一行字——“致远”。
那是,他当年,在那艘,最终选择了撞向“吉野”号的、英勇的巡洋舰上服役时,邓世昌邓大人,亲手赠予他的佩刀。
他,曾经,也和那个男人一样,充满了对“海军”这两个字,神圣的近乎于宗教般的信仰。
他也曾梦想过,要建立一支,能纵横四海的、真正强大的、属于中国人的蓝色舰队。
但现在……
他看着窗外,那辆,挂着日本陆军牌照的卡车,拉着一车,不知道又要运往哪个秘密仓库的军用物资,耀武扬威地,从他的门前,呼啸而过。
他的眼中,那仅存的一丝光,也彻底地,黯淡了下去。
只剩下,无边的、被现实,反复碾压过的屈辱和……不甘。
他,厌恶日本人。
尤其是,那些,粗鲁、蛮横、视他们海军为无物的日本陆军。
他也同样,厌恶76号那些,狐假虎威的走狗。
但他,却又,无能为力。
他,像一头,被拔掉了所有牙齿和爪子的、年老的狮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鬣狗,在他的领地里,肆意地狂欢撕咬。
就在他,即将要被这股,无边的绝望,给彻底吞噬时。
书房的门,被敲响了。
是他的老管家。
“老爷,”老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刚才,佣人打扫的时候,在您的书房窗台上,发现了一个,不知是谁,放下的盒子。”
常敬尧的眉头,猛地一皱。
他的第一反应,是炸弹。
他立刻,警惕了起来。
“拿过来我看看。”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向了抽屉里,那把上了膛的勃朗宁手枪。
老管家将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的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桌上。
常敬尧没有立刻打开。
他让管家退下,然后,自己用那把指挥刀的刀尖,极其小心地,将盒盖给一点一点地挑开了。
盒子里,没有炸弹。
也没有毒药。
只有,一份,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薄薄的纸。
纸上,是一份,用复写纸,誊抄下来的、极其潦草的……
货物清单。
清单的抬头,用日文,写着——“神户制钢所,‘特殊钢材’出货单”。
而收货方,赫然写着——“上海,76号,李士群(转交)”。
交货地点,则是——“江南造船厂,第三号船坞”。
常敬尧的瞳孔,猛地,收缩到了极致!
他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几乎,停止!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份清单,意味着什么!
陆军!
又是陆军!
他们,竟然,背着海军省,背着他这个海军部次长,利用76号这个,他们陆军的走狗,将一批,连他都没有权限过问的“特殊钢材”,秘密地,运进了,本该由他海军部,全权管辖的……
江南造船厂!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他们,想在海军的地盘上,建立一个,属于他们陆军自己的、秘密的武器研发基地吗?!
一股,被欺骗,被背叛,被彻底无视了的、滔天的怒火,瞬间,点燃了他那颗,早已被压抑得如同死火山般的心!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不尊重”了!
这,是赤裸裸的“侵略”!
他死死地,捏着那张薄薄的、却又重如千钧的纸。
他的目光,落在了清单的末尾。
那里,没有署名。
只有一个,用红色的墨水,画下的、极其特殊的符号。
那是一枚,德国“首相”牌雪茄的标签。
标签的下面,还写着一个,酒吧的名字——“莱茵河畔”。
和一个时间。
“明晚,九点。”
常敬尧,在书房里,独自一人站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黑暗,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那张,因为愤怒和犹豫而微微扭曲的脸,彻底地,吞噬了。
最终,他缓缓地,走到了壁炉前。
他将那张,足以,掀起一场,汪伪政府内部惊天巨浪的清单,扔进了,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纸张,在火焰中,迅速地,卷曲,焦黑。
但他,却没有,将那枚小小的、散发着异国气息的雪茄标签,一同扔进去。
他只是,将那枚,充满了致命诱惑的标签,极其小心地,收进了自己,那身制服的、最贴近心脏的内侧口袋里。
他那双,总是充满了浑浊和不甘的眼睛里,又一次,燃起了火焰。
他知道,自己,或许已经没有退路了。
但他,更知道。
一个,能让他,重新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的、千载难逢的……
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