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
周志道的“惩罚”命令,就由张参谋亲自送到了暂编营。
当“乱葬岗”三个字从张参谋口中说出时,刚刚吃饱喝足、士气稍有回升的暂编营,瞬间又被打回了原形。
“什么?去乱葬岗收尸?”
“他娘的!这是人干的活吗?听说那里都闹瘟疫了!”
“摆明了是报复!报复咱们将军昨天抢了他们的食堂!”
“我就知道没好事,吃了人家一顿好的,现在要拿命来还了!”
营地里,怨声四起。
士兵们刚刚对林薇建立起的一点信心和狂热,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迅速冷却下来。他们抱怨,咒骂,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熟悉的、麻木而绝望的神情。
他们宁愿挨一顿毒打,也不愿去那个充满死亡气息、沾染了就可能没命的鬼地方。
老拐拄着拐杖,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走到林薇的营帐前,看着里面那个平静的身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这是师长周志道设下的一个阳谋,一个极其恶毒的局。
去,就等于把全营的弟兄,尤其是那些本就身体虚弱的伤兵,推向瘟疫的火坑。
不去,就是公然抗命,周志道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动用警卫连,以“违抗军令”的罪名,将林薇就地正法。
这是一个死局。
张参谋宣读完命令,看着眼前这群哗然的士兵,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还是硬着头皮补充了一句:“师座有令,此为惩戒。林将军……您本人可以不必前往。”
这句话,更是诛心。
它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在了林薇和暂编营士兵之间。
周志道就是要告诉所有人:你们这群垃圾兵去送死,你们的将军,可以置身事外。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林薇身上。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复杂。
他们想看,这位敢于为他们“抢肉吃”的女将军,在真正需要她承担责任、甚至付出生命危险的时候,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她的选择,将决定这支刚刚有了魂的部队,是就此凝聚,还是……彻底崩塌。
林薇的营帐里,一片寂静。
她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她没有像士兵们预想的那样,暴跳如雷,或者据理力争。
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外面的喧哗和抱怨。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缓缓地,从行军床上站了起来。
她脱下了那身象征着她身份和荣耀的、崭新的少将军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
然后,她换上了一套,和营里所有士兵一样,打着补丁、洗得发白的土黄色普通士兵军装。
她从物资箱里,找出了几双厚实的、用来防腐蚀的牛皮手套,戴上。
又拿起一个军用水壶,灌满了清水,在里面滴了几滴用来消毒的碘酒。
最后,她将一块干净的布巾,折叠成最简单的口罩,系在了脸上。
做完这一切,她掀开营帐的帘子,走了出来。
外面的喧哗,在她出现的那一刻,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脱下了将军铠甲,换上了士兵征衣的女人。
她没有做任何战前动员。
没有说一句慷慨激昂的话。
也没有对周志道的命令,做出任何评价。
她只是用那双平静的、深不见底的眼睛,环视了一圈自己手下这群,脸上还写满了抱怨和恐惧的兵。
然后,她转过身。
没有下达任何命令。
一个人,朝着营地外,那条通往城西“乱葬岗”的、泥泞的小路,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过去。
她的背影,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有些单薄。
却又像一柄,插-入大地的利剑,带着一种沉默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催促。
仿佛,她已经做好了,一个人去面对那片死亡之地的准备。
营地里,一片死寂。
所有的抱怨和咒骂,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个之前叫嚷得最凶的兵痞,看着林薇的背影,脸上那股子嚣张气焰,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羞愧和震撼的神情。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拐看着林薇的背影,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猛地将嘴里叼着的旱烟,狠狠地摔在地上,用脚碾灭。
“他娘的!”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都愣着干什么?等死吗?!”
“拿上你们的铁锹,口罩,带上石灰!跟上!”
他第一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上了林薇的脚步。
人群,开始骚动。
沉默,被打破了。
“跟上!”
“妈的,死就死!烂命一条,怕个球!”
“将军一个女的都不怕,老子们还算什么爷们!”
燕子,默默地背起一个装满了药品和消毒水的急救箱,紧随林行。
断腕,用他那只完好的手,拿起了一把工兵铲。
那个年轻的逃兵,犹豫了一下,也从地上捡起了一副手套。
三百多名士兵,像一道苏醒的洪流,默默地,跟上了那个走在最前面的、单薄的背影。
他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死亡还是别的什么。
但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一盘散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