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五里外,乱葬岗。
这里曾经是一片宁静的山坡,如今却变成了人间炼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血腥、硝烟和尸体腐烂的恶臭。
即便是隔着厚厚的口罩,那股味道也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刺穿着每个人的神经。
被炮弹反复犁过的焦土上,随处可见残缺不全的肢体、破碎的军装碎片和扭曲变形的武器零件。几只胆大的乌鸦,在不远处的枯树上盘旋,发出沙哑而刺耳的叫声,为这片死寂之地,平添了几分阴森。
暂编营的士兵们站在山坡下,看着眼前这幅景象,许多人脸色发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个年轻的新兵,更是忍不住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这,就是战争最真实、也最残酷的一面。
没有热血的冲锋,没有英雄的凯歌。
只有,冰冷的、毫无尊严的死亡。
林薇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神情平静。她似乎对这种气味和景象,早已习以为常。
她没有下达任何命令,只是脱下手套,从地上抓起一把被鲜血浸透、已经变成暗红色的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捻了捻。
“风向东南,空气干燥,大规模的疫病还没形成。”她做出判断,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身后的士兵们听清,“但腐败菌已经开始滋生,所有人,把石灰水洒在手上和鞋底,动作都轻一点,不要惊扰了他们。”
她口中的“他们”,指的不是敌人,不是尸体,而是……长眠于此的英灵。
这个微小的细节,让许多老兵心中一动。
林薇说完,第一个弯下腰,开始着手清理一具相对完整的遗骸。她的动作,不像是在处理一具腐烂的尸体,更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小心,而专注。
士兵们见状,也只能硬着头皮,三三两两地散开,开始这件令人反感的苦差事。他们动作机械,内心充满抵触,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离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突然,林薇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用手,轻轻拨开一具遗骸胸前混着血污的泥土。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硬硬的金属物体。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从已经与血肉粘连的军装口袋里,取了出来。
那是一块,被炮弹冲击波震得变了形的、表盘碎裂的怀表。它的半边外壳,已经不知所踪。
这唯一的、带着文明气息的发现,在死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突兀。
在士兵们或好奇或麻木的注视下,林薇没有嫌弃上面的污秽。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干净的手帕——那是她身上,唯一还带着一丝“将军”气息的东西。她用手帕,极其认真地,将怀表上的血污和泥土,一点点擦拭干净。
她轻轻打开了怀表的后盖。
后盖内侧,镶嵌着一张被保护得很好的、指甲盖大小的、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温柔笑着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照片的对面,用小刀,刻着一行已经模糊不清的小字:“盼君归”。
林薇将这半块破碎的、承载着一个家庭全部希望的怀表,郑重地放在那块干净的手帕上。
然后,她站起身,环视着所有士兵,声音沙哑,却清晰地说道:
“我们找的不是尸体,是名字。”
“我们挖的不是烂肉,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别人的儿子。”
“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想回家。”
这番话,和那块怀表带来的巨大视觉冲击,让在场的大部分士兵,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翻动泥土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也轻了下来。
一个年轻的逃兵,在清理另一具遗骸时,受到了感染。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粗暴地用铁锹去翻动,而是学着林薇的样子,用手去清理。
他的手,在遗骸的内胸口袋里,触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掏出来,发现那是一个用油布,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很好的信封。
信封,还没有被泥水浸透。
他愣住了,捏着那封信,不知所措地看向林薇。
“念。”
林薇只说了一个字。
年轻的逃兵,颤抖着,打开了那个信封。
他借着阴沉的天光,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带着浓重乡音的语调,念出了那封,永远也无法寄出的家书:
“爹、娘亲,见字如面……”
“儿在此地一切安好,勿念。连长说,仗就快打完了。等打了胜仗,我就能回家,帮爹……收麦子了……”
“……告诉翠莲,等我回去……娶她……”
信的内容,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
但当“回家收麦子”这几个字,从士兵口中念出时,在场的许多老兵——那些同样出身农家、在土地里刨食长大的汉子们——眼眶,瞬间就红了。
一个平日里最嚣张的老兵痞,再也忍不住。他猛地转过身,蹲在地上,用沾满泥土的手捂着脸,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了野兽般压抑的呜咽。
这哭声,像一个信号。
彻底引爆了积压在所有人心中,那股混杂着悲伤、恐惧和同病相怜的情绪。
收敛工作,从一项避之不及的惩罚,在这一刻,悄然变成了一场庄严而悲伤的告别。
士兵们开始自发地、仔细地,寻找着每一个能证明身份的遗物:一枚被捏得变了形的铜板、一个刻着“平安”二字的粗糙木牌、一张烂在泥里,却还能依稀辨认出照片的军人证……
整个下午,再没有人说一句话。
乱葬岗上,只有翻动泥土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压抑的抽泣声。
这项任务的性质,被彻底扭转。
而一场为安放这些悲怆情绪的仪式,也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