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斯特纳上校的狼狈退场,像一块被投入湖中的石头,在伊藤夫人的这场春季茶会上,激起了一圈无声的、却又意义深远的涟漪。
在场的所有宾客,都亲眼见证了这位“归来的女男爵”,是如何用她那属于旧贵族的、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刻薄,将一位来自柏林的、前途无量的党卫军上校,给羞辱得体无完肤。
这,无疑,为她那“没落贵族”的身份,提供了最真实、也最无可辩驳的注脚。
再也没有人,去怀疑她的真实性。
相反,她身上那股混合了忧郁、高傲和悲剧色彩的独特气质,让她成为了所有亟欲附庸风雅的日本商人和伪政府官员们,眼中最炙手可热的“稀有藏品”。
一时间,各种各样的邀请函,像雪片一样,飞向了她位于霞飞路的公寓。
林薇,或者说,此刻的“施耐德女男爵”,开始游刃有余地,周旋于这些充满了伪装和阴谋的社交场合。
她时而出现在法国总会的舞池里,时而又出现在某个日本银行家的私人晚宴上。
她的话不多,总是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
但她总能,在最不经意的时候,从那些喝得醉醺醺的、管不住自己嘴巴的男人嘴里,获取到那些,她最需要知道的、关于日军物资调动和高层人事变动的、零碎的情报。
然后,再通过百灵那张看不见的网,将这些情报,一点一点地,汇集起来,传递出去。
她的潜伏,似乎,已经进入了一个最安全、也最顺利的轨道。
她就像一只最高明的、戴着假面的蜘蛛,悄无声息地,在敌人的心脏里,编织着她自己的、那张致命的网。
然而,她却忘了。
命运,是这世上,最喜欢开玩笑的、最恶劣的剧作家。
它总会在你,最志得意满,最放松警惕的时候,为你,送上一份你最意想不到的、“惊喜”。
这天下午,一辆挂着德国领事馆牌照的黑色轿车,停在了林薇的公寓楼下。
一名领事馆的秘书,亲自上楼,将一封厚厚的、盖着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邮戳的信件,郑重地,交到了她的手上。
“女男爵阁下,”秘书恭敬地说道,“这是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寄给您的私人信件。因为涉及到您的贵族身份,所以领事馆方面,特意为您,进行了优先转递。”
林薇接过那封信,脸上,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但她的心,却在看到信封上,那个熟悉的、娟秀的、带着一丝神经质颤抖的德文花体字时,猛地,沉了下去!
那字迹,她化成灰,都认得。
那是,属于那个真正的、她以为早已消失在世界尽头的——
安娜·冯·施耐德的亲笔!
林薇关上门。
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珠,所浸湿。
她颤抖着手,撕开了信封。
信纸,是上好的、带着鸢尾花暗纹的法国香榭纸。
信的内容,很长,充满了女性化的、絮絮叨叨的倾诉。
信中,真正的安娜,用她那充满了感激和依赖的笔触,向她这位“唯一的朋友”,讲述着她们在阿根廷的“新生活”。
她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阳光,很好。
潘帕斯草原的风,很自由。
她,和她亲爱的克劳斯爷爷,以及她那“失而复得”的小格蕾塔,在一座宁静的、远离所有纷争的小庄园里,过得,很平静,很幸福。
她甚至,在信中,兴奋地告诉林薇,她已经开始,在克劳斯的帮助下,尝试着,戒掉那该死的鸦片了。
信的结尾,她用一种充满了期盼的语气,写道:
“……我亲爱的赫敏(林薇当时使用的化名),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您,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
我每天,都在向上帝祈祷,祈祷您,在遥远的、充满了战乱的上海,能平安,能健康。
请务必,经常给我回信。
因为,您的来信,将是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唯一能感受到的、来自故乡的温暖……”
林薇看着那一行行充满了天真和感激的文字,看着那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对新生活的渴望和对“朋友”的思念。
她的心中,没有丝毫的感动。
只有一种,被一条来自过去的、看不见的锁链,死死缠住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她知道,只要这份联系,存在一天。
只要那个真正的安娜·冯·施耐德,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她,林薇,这个戴着假面的“女男爵”,就永远,处在暴露的、最危险的边缘。
任何一封信件的丢失,任何一次海关的意外盘查,甚至,任何一个认识安娜的、过去的故人的突然到访……
都足以,让她所有的努力,她所有的伪装,在一瞬间,都化为泡影。
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封信,不是来自故人的问候。
这,是一颗被命运,从遥远的大洋彼岸,寄过来的、随时都可能爆炸的……
定时炸弹。
林薇走到壁炉前,划着一根火柴。
她看着那封充满了天真和善意的信件,在橘红色的火焰中,一点一点地,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撮轻飘飘的、黑色的灰烬。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但她的眼中,那份属于人类的、最后一丝的温情和犹豫,也随着那缕青烟,一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冰冷的、属于野兽的残忍和……决绝。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了。
她必须,亲手,去剪断这条,连接着过去和现在的、最危险的线。
她必须,让那个远在阿根廷的、可怜的、无辜的女人,以一种最“自然”、也最无法被追踪的方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永远地……
消失。
她走到电话旁,拨通了那个只有她和格列夫医生,才知道的秘密号码。
电话接通后,她的声音,平静,而又冰冷,像在下达一个,最普通的、关于药品的订单。
“医生,是我。”
“我需要,一点东西。”
“一种,无色,无味,能溶于胶水,并且,在数周之后,才会缓慢地,诱发急性心力衰竭的……
洋地黄毒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