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边缘,一座废弃的棉纱仓库。
这里,曾是杜月笙名下产业的一部分,后来因为经营不善而被废弃,成了流浪汉和野狗的聚集地。
而今晚,它将成为一个舞台。
一个,上演着贪婪、背叛和死亡的、血腥的舞台。
仓库的深处,只亮着一盏昏暗的、从房梁上垂下来的白炽灯泡。
灯光摇曳,将地上那些堆积如山的、早已腐烂发霉的棉纱包,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工业废料和老鼠粪便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李小虎,像一头领地被侵犯了的、暴怒的雄狮,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由几个木箱临时搭成的“王座”之上。
他的身后,站着十名他从行动组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最能打、也最忠于他的亡命徒。
每一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上了膛的、黑洞洞的驳壳枪,眼神,像一群即将要扑食的饿狼,死死地,锁定在仓库那扇唯一的、吱吱作响的铁门之上。
今晚,他要在这里,进行一场最后的“谈判”。
他要亲手,将陆易名那个背信弃义的杂碎,和那个躲在背后撑腰的东洋矮子,都剁碎了,扔进黄浦江里喂鱼!
“吱嘎——”
铁门,被缓缓地推开。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门外的黑暗中,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陆易名。
他依旧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戴着金丝眼镜的模样,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礼貌的、仿佛是来参加朋友聚会的微笑。
但那双隐藏在镜片后面的、总是充满了算计的眼睛,却在进入仓库的瞬间,飞快地,扫视了一圈,将所有枪手的位置,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而跟在他身后的,则是那个让李小虎,恨之入骨,却又忌惮三分的男人——长谷见川。
他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手里,甚至还拿着一本德文版的、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像一个误入了屠宰场的、无辜的大学教授。
“李君,”长谷见川的脸上,挂着和煦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他看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阵势,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反而像一个老朋友一样,打着招呼,“这么大的阵仗,是准备,请我们,看一出中国的京剧吗?”
他的中文,标准,流利,不带一丝口音。
李小虎看着他那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长谷先生,”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明人不说暗话。
我只想问一句,我那批在码头上不见了的‘货’,是不是,该还给我了?”
长谷见川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走到仓库的中央,用手中的那本书,轻轻地,拂去了一个棉纱包上的灰尘,然后,极其优雅地,坐了下来。
他抬起头,那双隐藏在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睛,像两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开始对李小虎,进行一场无声的、却又致命的“解剖”。
“李君,你知道,愤怒,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吗?”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像一个正在进行学术探讨的教授。
“在心理学上,愤怒,往往源于两种最基本的情感——恐惧,和……无能。”
“你在愤怒,因为,你害怕。”
“放你娘的屁!”李小虎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酒瓶,狠狠地砸在地上,“老子会怕?!”
“你当然怕。”长谷见川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如同看穿了一切的弧度。
“你怕,你失去了那些‘货’,就会失去李士群对你的信任。
你怕,你失去了信任,就会失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金钱,女人,和你那可怜的、建立在暴力之上的‘尊严’。”
“你更怕,”他的声音,陡然一沉,变得无比的锐利,“你怕,这件事,一旦被捅出去,你,和你手下这些所谓的‘兄弟’,都会成为,李主任用来平息帝国怒火的、第一批,也是最不值钱的……祭品!”
这番话,像一把烧红了的淬了毒的铁钳,狠狠地,钳住了李小虎的心脏!
他那张总是充满了暴戾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无法被掩盖的……恐惧。
冷汗,从他的额头上,不受控制地,渗了出来。
他身后的那十名枪手,虽然听不懂长谷见川在说什么。
但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老大,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虎哥”,他的气势,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眼前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日本“教授”,给一点一点地,压制下去。
他们握着枪的手,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了。
长谷见川看着李小虎那色厉内荏的模样,知道,自己的第一轮心理攻势,已经成功了。
他决定,再给他,致命的一击。
他缓缓地,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枪,也不是刀。
那是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从《申报》上,撕下来的报纸。
他将报纸,展开。
上面,刊登的,正是那篇,由苏曼卿用“曼殊”的笔名,发表的、关于“瑞士糖果店”的风花雪月。
“李君,你,认识这个女人吗?”长谷见川指着报纸上,苏曼卿那张清秀的侧脸照片,看似随意地问道。
李小虎不解地看着他。
他当然认识,这个女人,就是前不久,才被他们抓进76号的、那个嘴硬的女记者。
“她,很有趣。”长谷见川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病态的、属于实验者的光芒。
“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在她的报道上面,打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缝。”
他看着李小虎,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让后者,彻底魂飞魄散的话。
“而她,在那道裂缝里,告诉了我一个,关于你的、非常有趣的‘小秘密’。”
“她说,你那批‘货’,真正的买家,不是什么德国人。
而是……重庆方面,一个代号为‘鬼狐’的女人。”
“轰——!”
李小虎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像一头被重锤击中了脑袋的公牛,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完了!
彻底地,完了!
“通敌”,这顶帽子,足以让他,死上一万次!
“怎么样?李君?”
长谷见川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着早已彻底崩溃了的李小虎,逼了过去。
他的脸上,挂着胜利者般的、残忍的微笑。
“现在,你,还想跟我,谈谈那批‘货’的事吗?”
“还是说,我们,该谈谈,你,和你身后这些兄弟的……脑袋的事了?”
他,已经彻底地,掌控了这场心理战的、绝对的主动权。
他,即将要,不费一枪一弹地,让这头暴怒的“雄狮”,变成一只,任由自己宰割的、摇尾乞怜的……狗。
他享受着这种,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如同上帝般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