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领事馆的音乐厅,不大,却精致得,像一个,用黄金和天鹅绒,雕琢而成的、完美的珠宝盒。
巨大的、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落地窗外,是上海那片,被夜色和战争,浸染得一片灰暗的、冰冷的城市。
而窗内,却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了巴洛克时期,那种,繁复、华丽,而又带着一丝,冰冷的、数学般精密的秩序感的世界。
没有观众。
没有宾客。
甚至,连一个,多余的侍者,都没有。
巨大的、空旷的音乐厅里,只摆放着,两张,相对而立的、铺着雪白天鹅绒桌布的椅子。
和,舞台中央,那架,由德国最顶级的工匠,手工打造的、在灯光下,反射出沉稳而又内敛光泽的、贝希斯坦的三角钢琴。
林薇,独自一人,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
她穿着一身,由香奈儿女士,亲手为她设计的、黑色的、剪裁合体的天鹅绒长裙。
那黑色,是如此的纯粹,又是如此的深邃,仿佛,能将周围所有的光,都彻底地,吸收进去。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蓝眼睛,像两潭,被冰封了的、没有任何波澜的、深不见底的湖泊,静静地,注视着,舞台中央,那个,同样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正在专注地,调试着琴弦的、白发苍苍的德国老琴师。
她知道,今晚,这里,将是她的审判庭。
也是,她的……刑场。
“吱嘎——”
一声轻微的、木门被推开的声响。
影佐祯昭,像一个,赴一场,等待已久的老友之约的主人,缓缓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那副,文质彬彬的、学者般的模样。
穿着一身,素雅的、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藏青色和服。
他的手中,没有拿枪,也没有拿刀。
只拿着一把,小小的、由象牙和丝绸制成的折扇。
他走到林薇的对面,坐下。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对着舞台上,那个,早已等候在此的老琴师,微微地,点了点头。
琴师,心领神会。
他那双,布满了老年斑的、却又,稳定得,像岩石般的手,轻轻地,落在了,那黑白相间的琴键之上。
然后,一段,如同天籁般的、圣洁而又充满了秩序感的旋律,如同一股,清澈的、冰冷的泉水,缓缓地,在死寂的、充满了压抑气息的音乐厅里,流淌开来。
是巴赫。
是那首,被誉为“音乐的珠穆朗玛峰”的、伟大的——
《哥德堡变奏曲》。
那一个个,如同数学公式般精密、却又,充满了神性光辉的音符,在空气中,盘旋,交织,构建起了一座,宏伟的、无形的、用声音,雕琢而成的巴洛克宫殿。
那旋律里,没有肖邦的浪漫和忧郁。
也没有贝多芬的愤怒和抗争。
它有的,只是一种,超越了所有人类情感的、绝对的、冰冷的……
秩序。
和,一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生死的、神明般的……
平静。
林薇,静静地听着。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要被送上祭坛的、孤独的祭品。
而这段,圣洁的、不带一丝感情的音乐,就是,为她,所奏响的、最后的……
安魂曲。
影佐祯昭,也同样,沉默着。
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像两把,最锋利的手术刀,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这个,闭着眼睛的、美丽的、却又,充满了谜团的女人。
他在观察。
观察她,那微微颤抖的睫毛。
观察她,那因为极度专注,而显得有些苍白的、紧紧抿着的嘴唇。
观察她,那放在膝盖上,那双,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的手。
他在用这种,最残忍,也最优雅的方式,进行着,他最后的“手术”。
他在用巴赫,这把,最锋利,也最冰冷的“手术刀”,一点一点地,剖开她那颗,被层层伪装,所包裹起来的、真实的灵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琴声,从最初的,那段,充满了宁静和诗意的“咏叹调”开始。
经历了一段段,充满了炫技和变化的、如同迷宫般的“变奏”。
有欢快的,有悲伤的,有雄壮的,也有……充满了死亡气息的。
最终,又缓缓地,回到了,那个,最初的、也是最终的起点。
当最后一个音符,如同一颗,最完美的、清澈的露珠,从琴键上,滴落,消散在空气中时。
整个音乐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琴师,站起身,对着两位,唯一的听众,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便像一个,完成了使命的幽灵,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林薇,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样的平静。
但她的那双,蓝色的眼眸深处,却像一片,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巨大风暴的、深不见底的湖泊,充满了,一种,洗尽了铅华的、看透了生死的……
疲惫。
“很美,不是吗?”
影佐祯昭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声音,很轻,很平,像一个,真正的、懂得欣赏艺术的知己,在与她,分享着,彼此的感悟。
“巴赫的音乐,就像上帝,用圆规和尺子,画出来的宇宙。
完美,和谐,不带一丝,凡人的情感。
在它的面前,我们所有人的挣扎,痛苦,爱与恨,都显得是那样的……
微不足道。”
林薇没有说话。
她只是,缓缓地,端起了面前,那杯,早已冰冷的红茶。
影佐祯昭看着她,脸上,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如同狐狸般的微笑。
他知道,是时候,进行,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
摊牌了。
他缓缓地,从他那身素雅的和服的袖子里,拿出了一份,厚厚的、盖着德意志第三帝国最高机密戳印的档案。
他将那份,足以,决定林薇所有生死的档案,轻轻地,放在了,两人之间,那张,铺着雪白桌布的、冰冷的桌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