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里绫华不顾雨后泥泞的道路,提着沾染了泥点的衣摆,几乎是奔跑着穿过了九条阵屋临时搭建的营门。
她的心跳得飞快,既是因为长途跋涉的劳累,更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期盼与不安的焦灼。
快了,就快见到他了。
她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与佑哥哥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指挥帐外,他带着疲惫却温柔的笑意望来,轻声说一句“你来了”;
或许是在伤兵营旁,他正低声嘱咐着医师什么,抬头看见她时,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会闪过一丝她熟悉的、只对她流露的惊喜与柔和。
他甚至可能会微微蹙眉,责备她不该来这危险的前线,但那蹙眉的深处,一定是藏不住的、被她突然出现所搅动的波澜。
然而,营地的气氛却冰冷得让她心慌。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和血锈味,往来士兵的脸上看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重与难以掩饰的悲恸。
他们看到她,大多先是一愣,随即竟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或是匆匆低头行礼后便快步走开,那种躲闪的姿态,像是在刻意隐瞒一个她无法承受的真相。
不对劲……这里的气氛……为什么如此悲伤?
胜利不该是这样的。
佑哥哥呢?
他的奥诘众在哪里?
为什么没有看到他忙碌的身影?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紧缩了她的心脏。
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在营地里寻找着,最终,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停放着重伤员的营帐外,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九条裟罗。
九条裟罗正背对着她,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正对几名部下低声交代着后续的布防与伤员转运事宜,声音沙哑却条理清晰。
但她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直至指节发白的手,却泄露了那冷静外表下截然不同的内心。
裟罗在这里……那佑哥哥一定也在附近。他们总是并肩作战的。
“裟罗!”
绫华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打断了她的部署。
九条裟罗身形一顿,交代的话语戛然而止。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沾着硝烟和干涸的血迹,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金色眼眸,此刻却盛满了难以言说的疲惫,以及……一种让绫华瞬间浑身冰凉的沉痛与回避。
她的眼神……为什么不敢看我?
那里面……是什么?
不……不要是那个……
部下们察觉到气氛不对,无声地行礼退开。
绫华快步走到裟罗面前,急切地追问,目光不断望向裟罗身后的营帐,仿佛千里佑下一秒就会从里面走出来:
“裟罗!佑哥哥呢?他在哪里?他是不是受伤了?伤得重不重?快带我去见他!”
他一定在里面,只是伤得很重,裟罗怕我担心才……
没关系,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守着他,我会照顾他,就像小时候他照顾我一样……
九条裟罗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避开了绫华灼灼的、充满希冀的目光,沉默了足足好几秒,才用极其干涩、几乎不像她自己的声音艰难地开口:
“神里小姐……你……节哀。”
节哀?
她在说什么?
对谁节哀?
这不可能……是我听错了,还是她在说别人?
战场上每天都有牺牲,她一定是搞错了对象……
“节哀?”
绫华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像是没听懂这两个字,又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烫了一下,猛地后退了半步,冰蓝色的眼眸瞪大,充满了荒谬和拒绝相信的神色:
“节什么哀?你在说什么?裟罗!我问你佑哥哥在哪里?!”
否认它!快否认!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告诉我他在治疗,在议事,在任何地方,只要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引得不远处忙碌的士兵们都停下了动作,悲伤而又沉默地望过来。
九条裟罗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眼看她,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千里佑他……率部潜入八酝岛……身陷重围……力战……殉国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说得异常缓慢、清晰,也异常沉重。
殉国……
这两个字像最冰冷的巨石,一字一句砸碎了绫华所有的幻想。
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这两个字在脑海里疯狂回荡,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殉……国?”
绫华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仿佛无法理解其含义。
她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抓住九条裟罗的手臂,力道大得让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铠甲缝隙里:
“不可能!你骗我!佑哥哥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丢下我?丢下稻妻?你一定是在骗我!”
“你是不是把他藏起来了?他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不想让我担心?你让我见他!让我见他啊!”
谎言!
这一定是谎言!
或者是弄错了!
他那样强大,如同守护神一样的存在,怎么会倒下?
他承诺过的……他从未对我食言过……这次也一定不会!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依旧死死盯着九条裟罗,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
求你了,裟罗,告诉我这是假的,哪怕只是骗骗我也好……
九条裟罗任由她抓着,身形纹丝不动,只是那双金色的眼瞳里,压抑的情感剧烈地翻涌着,有悲痛,有愧疚,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及时援手的自责。
但她开口,声音却依旧是克制的、甚至堪称冷酷的平静:
“神里小姐,请你冷静。这是战场……牺牲,在所难免。”
冷静?
她叫我冷静?
我的心像是被生生挖走了一块,空荡荡地灌着冷风,她却叫我冷静?
“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
绫华的情绪彻底崩溃了,所有的礼仪、矜持在这一刻粉碎殆尽,她像是被困在绝境中的小兽,发出凄厉的质问: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你不是天领奉行的大将吗?!你不是一直在附近策应吗?!你为什么没有去救他?!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你说啊!九条裟罗!你回答我!”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为什么不是他?!
如果你尽力了,为什么他没能回来?!
如果你没有……那你又凭什么站在这里?!
这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让她口不择言。
她的拳头无力地捶打在九条裟罗冰冷的胸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极致的绝望和哀求。
九条裟罗闭上了眼睛,下颌线紧绷得厉害。
绫华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入她心中最痛、也是最无力辩解的地方。
她能说什么?
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说她自己也被强敌死死拖住,分身乏术?
说千里佑是为了更重要的战略目标、为了尽可能多的人能活下来而主动选择了牺牲?
这些冰冷的、理性的、属于将领的解释,在此刻面对绫华破碎的泪眼时,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更深沉的沉默,和一句沉重如山的道歉:
“……对不起。”
对不起……只有对不起?
所以……是真的了。
连辩解都没有了。
他真的……回不来了……
那个会温柔叫她“绫华”、会陪她练剑、会在她难过时默默递来甜点的佑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句道歉,彻底击碎了绫华最后的希望。
她明白了,这不是谎言,不是误传。
那个总是温柔注视着她、承诺会归来的佑哥哥,那个她匆匆赶来想要重逢的佑哥哥……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抓住裟罗手臂的力量瞬间消散,绫华踉跄着后退,纤细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巨大的噩耗彻底压垮。
世界失去了颜色,失去了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向她涌来。
她感觉不到脚下的土地,感觉不到周围的空气,只觉得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剧痛。
她望着眼前一片狼藉、弥漫着悲伤与死亡气息的营地,望着沉默如山、眼中同样盛满痛楚的九条裟罗,
最终,所有的质问、不甘、愤怒和绝望,都化作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泣血般的低吟,消散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
她失去了所有力气,缓缓蹲下身,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无声的痛哭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
佑哥哥……你说过要看着我长大的……
你说过要永远保护神里家的……
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九条裟罗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另一座承受着无尽风雨和悲伤的雕塑。
她看着崩溃的绫华,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那份沉重的、属于将军的忠诚与将领的职责,与此刻心中翻涌的个人情感与无力感剧烈地冲撞着,最终,全都化作了同样无声的哀恸,弥漫在两人之间冰冷窒息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