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的伤比看起来重。回到天枢司时,他咳得更厉害了,布褂前襟沾着的黑血像朵绽开的墨花。沈青梧把灵脉泉的泉水倒进镇魂碗,又从药柜里翻出半包晒干的艾草,往碗里一撒,泉水立刻变成了碧绿色。
“这是苏先生留下的‘清淤散’,” 她用棉签蘸着绿水,轻轻擦在老头子被银线勒出的伤口上,“当年他就是用这个治好了被勾魂丝缠上的谛听犬,只是……” 她顿了顿,“用量得是犬的三倍,先生您这身子……”
“死不了。” 老头子咧嘴笑,露出那口白牙,却牵扯得伤口发疼,倒吸了口凉气,“当年在文渊阁被烧塌的横梁砸中,比这重十倍的伤都挺过来了。” 他突然拽住我的手腕,把苏老头的顶针往我手里塞,“拿着,这玩意儿能开灵异局所有的锁,包括…… 灵脉源头的那道。”
我握着顶针,黄铜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沈青梧正在整理从丙字库带回来的东西,那本金边《论语》被摊在桌上,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掀开最后一页,里面竟藏着张羊皮地图,画着条蜿蜒的线,从丙字库一直通到灵异局地底深处,终点标着个 “源” 字。
“这是文渊阁的密道图,” 沈青梧的手指点在 “源” 字上,“卷宗里说,灵脉源头藏着块‘镇魂石’,是整个灵异局的根基。刘崇文费尽心机想打开它,恐怕是想……”
“想用三命盘的气污染灵脉。” 老头子接过话头,咳嗽声震得碗里的绿水泛起涟漪,“那石头吸了百年正气,一旦被邪气染了,整个京城的邪物都会失控。”
谛听犬突然对着地图狂吠,爪子在 “源” 字旁边刨了刨。我凑过去一看,那里有个极小的符号,像个简化的 “苏” 字。
“是苏先生的标记。” 沈青梧眼睛一亮,“他肯定在源头留下了东西!”
第二天清晨,老头子的伤好了大半,只是说话还有点喘。我们带着谛听犬,按照羊皮地图的指引,从灵异局后院的老井往下走。井道比上次更陡,谛听犬走在前面,尾巴上的红毛像盏小灯笼,照亮了石壁上的刻痕 —— 是苏老头的笔迹,歪歪扭扭写着 “往左拐”“有机关”,最后一行是 “给瞎子留了坛好酒”。
“这老东西,都这时候了还想着酒。” 老头子笑着骂,眼角却有点湿。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道石门,门上刻着个巨大的 “源” 字,字中间有个方孔,大小正好能塞进苏老头的顶针。我把顶针按进去,顺时针转了三圈,石门 “轰隆” 一声开了,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硫磺味。
门后是间圆形的石室,正中央立着块一人高的玉石,通体雪白,上面流淌着淡淡的金光 —— 正是镇魂石。石前的石桌上摆着个酒坛,坛口封着红布,布上绣着 “苏” 字,旁边还放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是苏老头当年喝酒用的。
“还真有酒。” 老头子走过去,解开红布,一股醇香瞬间弥漫开来,比他和苏老头当年喝的任何一瓶都烈,“是四十年的女儿红,这老东西,藏得够深。”
他刚要往搪瓷杯里倒,镇魂石突然剧烈震动,金光变得忽明忽暗。石室的角落里传来 “咔哒” 声,块石板缓缓移开,露出个黑窟窿,里面爬出来无数银线,像潮水似的往镇魂石涌 —— 是刘崇文本命魂散后残留的邪气,竟还没死绝!
“护住石头!” 老头子把我往石桌后推,自己抓起酒坛往银线泼去。酒水碰到银线,“腾” 地燃起蓝火,烧得银线滋滋作响,却还有漏网的往石缝里钻。
谛听犬扑上去,用身体挡住石缝,银线缠在它背上的红毛上,烧出股焦臭味。我突然想起脖子上的铜钱,摘下来往镇魂石上一按,“张、安、苏” 三个字发出金光,像层罩子把石头护住,银线碰到光罩,纷纷化成了灰。
石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蓝火还在燃烧,映得三个人影在石壁上晃动 —— 是我、老头子,还有谛听犬的影子,竟像极了照片上年轻时的三个老家伙。
老头子往搪瓷杯里倒了酒,先往地上泼了半杯:“苏老三,这杯敬你。” 又倒了半杯,递到我面前,“这杯,敬未来。”
我接过杯子,酒液烫得手心发疼。谛听犬凑过来,用舌头舔了舔杯沿,尾巴摇得像面旗子。
离开石室时,我回头望了眼镇魂石,上面的金光里,仿佛有三个身影在对我们笑。老头子拽了拽我的胳膊:“走了,天枢司还有一堆卷宗等着整理,你苏爷爷当年偷懒没写完的报告,该你替他补了。”
井道里的回声把他的话送得很远,像苏老头在回应 “好嘞”。我摸着脖子上的铜钱,突然明白这枚命盘锁锁的从来不是过去,是三个时代的约定 —— 老头子的守,苏爷爷的寻,还有我的…… 未完待续的传承。
回到天枢司时,沈青梧正在整理新到的卷宗,最上面的封皮写着 “张平安” 三个字,是她的笔迹,旁边画着个小小的铜钱图案。阳光透过长廊的窗棂照进来,落在卷宗上,像给这个新开始,镀上了层金边。
我总觉得,人的记忆像件被反复缝补的旧衣裳,有些针脚磨得发亮,有些线头却藏着没说出口的疼。从筑梦小学的青砖教室,到丙字库的青铜门后,那些年的日头落了又升,我心里的褶皱,也被时光熨得越来越深。
五岁那年,苏爷爷的头颅在我怀里沉甸甸的,像块浸了血的石头。老头子教我穿针时,我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针尖三次扎进指尖,血珠滴在苏爷爷的军大衣上,洇出小小的红点。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 “安魂语”,只知道跟着老头子念 “魂兮归来” 时,喉咙里像堵着半块干馒头 —— 原来死不是消失,是连缝补都无法复原的疼。
老头子的布褂口袋总像个聚宝盆,掏出过裹着糖纸的水果糖,也掏出过泛着铜绿的铜钱。
我趴在烂尾楼的阳台上数他布褂上的补丁,数到第十七块时,他会突然摸摸我的头:“狗蛋,记住,补丁不是破洞,是衣裳在长记性。” 那时候我信这话,就像信他说 “捡破烂也能捡到星星”,直到筑梦小学的厕所里,班长脖子上那道平整的伤口,像把钝刀,把 “破烂里的星星” 割得粉碎。
我蹲在班长的尸体旁,突然想起苏爷爷脖子上的伤口。阳光透过厕所的铁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阴影,像无数个没填完的空格。那天我给老头子打电话,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纸:“他们…… 他们用了一样的法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线断了,才听见他说:“站着别动,我教你看风里的影子。”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风里藏着东西。比如苏爷爷火葬时,烟火里飘着的半片酒葫芦碎片;比如班长死后,厕所通风口卷着的一缕书墨香。老头子说这叫 “气”,邪祟的气,人的气,混在一起就成了故事。
可那时候我不想听故事,只想知道,为什么好人会死得那么难看。
现在我常坐在天枢司的旧藤椅上,看沈青梧教新人认符咒。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卷宗上,“民国三十八年” 的木牌晃啊晃,红绳和我铜钱上的是一个颜色。
上个月去城南皮影戏班,老师傅说,自从那年烧了那些邪祟的皮影,戏里的英雄总活得很长。我摸着锁魂褂上的新补丁 —— 那是用谛听犬的红毛混着丝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第一次给苏爷爷缝头颅时的样子。
有时候会梦见烂尾楼的十八层,老头子坐在缺腿的八仙桌旁,苏爷爷举着酒葫芦喊我 “狗蛋”。我扑过去想抓他们的手,却只抓住一把风,风里飘着半块硬馒头,和我当年没吃完的那半块一模一样。
醒来时,铜钱总在枕头底下发烫。我知道,这不是结束。就像锁魂褂上的针脚,旧的还没磨平,新的已经起头,一针连着苏爷爷的酒气,一线缠着老头子的布褂,还有我自己的,那些没说出口的 “我懂了”。
风从灵异局的长廊吹过,卷起几张泛黄的纸,是我补的卷宗,上面写着:“平安,天枢司,能辨风里的影,能缝碎了的魂。” 字迹还有点抖,像当年第一次握针的我,但笔锋里的劲儿,已经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