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旧书阁临街而设,窗下置一矮案,便是我的天地。案头一只粗陶水盂,清水映着窗格,终日静默。祖父生前曾道:“清水无香,却能养墨;君子清贫,亦能渡人。”那时我懵懂不解,只知家中清寒,连一方像样的砚台都买不起。我整日伏案替人抄书换几文薄酬,墨色是我唯一的伴当。
对街新开的“得意楼”赌坊,朱漆大门昼夜喧嚣。常有些面色青白的人倚在墙角,眼窝深陷,目光却灼灼如饿狼,紧盯着那两扇吞吐浮财的大门。偶有铜钱从指缝漏下,叮当滚到街心,也无人弯腰去拾——他们只信门内有大财可搏。我埋头抄书,墨影在纸上游走,却总被那喧嚣的旋涡牵扯心神。
一日,邻家少年阿诚立在街心,攥着刚典当冬衣的几枚铜钱,痴望赌坊门楣上“得心应手”的金匾,喉结上下滚动。他爹病卧在床,这钱是最后的药资。他似被无形的线牵着,脚步虚浮朝那朱门挪去。我心头一紧,祖父的旧语如墨滴入水般化开:“痴迷如瘴,一句清言或可拨云。”
“阿诚!”我不由脱口唤住他。他茫然回头,眼神浑浊如泥潭。我指了指他手中紧攥的铜钱,声音不高,却竭力穿透街市的嘈杂:“你可记得,令尊病榻前药碗空了几日?”这话像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他眼中那层浑浊的迷障。他猛地一颤,低头看向掌心那几枚被汗浸湿的铜钱,如同被烫到一般缩回手,转身狂奔回家,脚步踏在青石板上,仓惶得似要逃离自己方才的影子。
几月后,阿诚爹病故。他卖了祖屋葬父,人瘦脱了形,终日蜷在巷尾颓墙下,眼神空洞如枯井。那日风雪骤至,我裹紧破袄出门,见他缩在墙根,积雪已覆上肩头,却浑然不觉。我停下脚步,心头像被寒风冻透的墨块,又冷又硬。祖父的话却如温汤化墨,在心底氤氲开:“急难如渊,一句点醒或成舟楫。”
“阿诚,”我走近他,声音几乎被风雪吞没,“墙根雪冷,冻僵了手,还能提笔写字么?”他迟缓地抬起头,眼珠迟滞地转动。我将冻得发红的手伸到他眼前,摊开空空的手掌:“瞧,我手虽冷,尚能运墨。你识得字,总强过我。”
他怔怔望着我冻红的手,又低头看看自己同样僵硬发青的指节。忽然,一滴浑浊的泪滚落,砸在雪地上,融出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坑。他猛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摇摇晃晃站起身,积雪簌簌落下。他朝我深鞠一躬,并未言语,随即转身,一步一步,踏着深雪艰难地朝巷口走去,背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风雪织成的白幕里。那方寸积雪上,只留下两个深深浅浅的脚印,如同大地无声的叹息。
后来,阿诚的身影竟出现在城西书肆的廊檐下。他替人代写书信、抄录经文,一管秃笔,一砚残墨,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神情却专注如刻碑。偶然在街市相遇,他远远望见我,便深深一揖,目光如墨色般沉静温润,再无往日枯井般的死寂。风雪中的那句点醒,竟真成了他沉沦时唯一抓住的草绳。
书阁窗下,我依旧日日临案抄书。墨汁在粗陶水盂里漾开涟漪,墨痕在纸上游走如活物。我凝视笔端,忽觉祖父之言如这墨色——言语之德,原不在锦绣珠玉。贫士囊中空空,然片语若能点醒痴妄,拨开迷瘴,或于他人急坠深渊之际,抛下一句可攀援的藤蔓,此心此念所散发的微光,何尝不是暗室灯、渡人筏?
清水虽无香气,却是墨魂得以飞舞的依托;君子身无长物,而一句清言,亦可如墨滴入世相的水面,无声晕染开救赎的涟漪。案头水盂清浅,却长久映着天光云影。原来最深的功德,不必假借金银宝器,有时仅存于唇齿间那一点未冷的温度,如墨色般沉默,却足以在他人命途的雪地上,印下重生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