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爹蹲在玉米地埂上,手里的木瓢正往苗根撒草木灰。灰末在晨光里簌簌飘落,像细碎的雪粘在翠绿的叶片上。他忽然停下手,扭头朝镜头方向瞅:“春花,这角度能照见咱那口老井不?”
春花举着手机的手酸得发麻,闻言调整镜头,把远处井台上的石辘轳框进画面。“照见了爹,您继续说。”她声音里带着笑意,屏幕上的进度条已经录了三分多钟——这是爹今天第三次重录,理由是“刚才撒灰的手势不够稳当”。
自从春花把爹讲解农家肥的视频发出去,评论区就炸开了锅。有人说“这老爷子讲得比农业频道清楚”,有人问“草木灰真能防虫害?”,还有个贵阳的姑娘天天催更:“想看玉米爷爷讲耕地,我爷爷以前也用木犁。”
“玉米爷爷”这称呼就这么传开了。昨天村支书来送电商扶持政策文件,进门就喊:“玉米爷爷在家不?”春花爹正在灶台前烧火,闻言举着烧火棍出来,脸涨得通红:“瞎叫唤啥?我有名有姓。”
春花当时正在给手机充电,闻言打趣:“爹,您这都有粉丝了,我给您算出镜费吧?”她故意点开后台的订单记录,“这礼拜多卖了五十斤玉米,按提成给您,能换两斤好酒。”
老人把烧火棍往灶膛里一戳,火星子溅到青砖地上。“谁要你钱?”他往地里啐了口唾沫,粗布褂子的袖子往脸上一抹,“我种了一辈子地,还能为这点钱卖脸?”话虽硬气,眼角的皱纹却偷偷往上翘。
这天早上五点,春花还在炕上做梦,就听见院里传来响动。披衣出来一看,爹正蹲在鸡窝前,手里捏着个鸡蛋对着晨光照。“您这是干啥?”她揉着眼睛问。
“给粉丝看咱的土鸡蛋。”老人把鸡蛋转了个圈,蛋壳上还沾着点鸡粪,“昨天有人问,咱的玉米施农家肥,鸡蛋是不是也比超市的香。”他突然往屋里走,“我换件新褂子,那件蓝布的洗干净了不?”
春花愣在原地,看着爹的背影笑出了声。那件藏蓝色的粗布褂子是去年过年时她给做的,老人平时舍不得穿,说“干活穿可惜了”,现在倒惦记着要穿它录视频。
等春花扛着手机支架到玉米地时,爹已经把草木灰提前装好了。他特意找了块平坦的地块,木瓢在筐沿上磕得干干净净,连指甲缝里的泥都抠掉了。“开始吧。”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接过木瓢的姿势像要登台唱戏。
“您慢点说,别跟上次似的,三分钟就讲完了。”春花调试着镜头,把爹手里的草木灰拍得清清楚楚,“说说这灰咋做的,为啥比化肥好。”
老人清了清嗓子,突然有点拘谨,瓢柄在手里转了半圈。“这草木灰啊,”他声音不自然地拔高,“就是玉米杆、豆秸烧出来的,得是干透的柴火烧,带火星子的不行,会结硬块。”说着抓起一把灰往镜头前凑,灰末粘在他指节的老茧上,“你看这细度,跟面粉似的,撒到地里能松土壤,还能……”他突然卡壳,扭头问春花,“那叫啥虫来着?专啃玉米根的。”
“地老虎。”春花在镜头外提醒。
“对,地老虎!”老人重重点头,语气又活泛起来,“这灰撒下去,地老虎闻着就跑。不像化肥,那玩意儿烧苗,用多了地就板结,来年啥都长不好。”他边说边往苗根撒灰,木瓢划出的弧线又匀又稳,灰末落在地上,刚好在根须周围围成个小圆圈。
录到一半,陈老五背着喷雾器路过,看见这架势直乐:“老大哥,您这是要往城里开农业课啊?”
春花爹没停手,嘴上却不饶人:“你懂啥?让城里人知道知道,种地不是光撒化肥等着收。”他忽然想起什么,朝陈老五喊,“你那把老木犁还在不?明天借我用用,我给他们讲讲耕地得翻多少深才合适。”
陈老五眼睛一亮:“我那犁可比你这草木灰有看头!要不咱搭个伴?我讲犁地,你讲施肥。”
春花赶紧把这段对话录下来,屏幕里两个老头的身影在玉米地里一高一矮,像两株饱经风霜的老玉米。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爹总说“种地得懂土性”,那时候她嫌这话土,现在听着,却比任何时髦话都实在。
中午吃饭时,春花翻着后台数据给爹看:“您看,这段视频发出去两小时,就有二十多个人下单,都说要尝尝草木灰养出来的玉米。”她故意把声音扬高,“按这势头,您的‘出镜费’能换一坛子好酒。”
老人正往嘴里扒拉玉米糊糊,闻言筷子一顿,脸又红了,却没像上次那样啐唾沫,只闷声说:“少贫嘴。”眼角的余光却瞟着手机屏幕,嘴角抿出浅浅的笑意。
下午整理视频时,春花发现爹在讲解时偷偷调整了三次站姿。有次木瓢里的草木灰撒得太急,落了些在鞋面上,他趁春花换角度的功夫,赶紧用手掸掉了。这些细节以前从未有过——老人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手上磨出的茧比玉米籽还硬,什么时候在意过鞋上沾点灰?
正笑着,手机突然震动,是那个贵阳姑娘发来的私信:“玉米爷爷讲得太好啦!我把视频发给爷爷看,他说这才是正经种地的样子,还问能不能买点草木灰?”
春花把消息念给爹听,老人正在编竹筐,篾条在手里灵活地穿梭。“草木灰咋卖?”他头也不抬,“这玩意儿不值钱,要真想要,下次寄玉米时给她装一布袋,算我送的。”
“那可不行,得算钱。”春花故意逗他,“这可是‘玉米爷爷’的独家秘方,得收专利费。”
老人放下竹筐,从墙根摸出旱烟袋,却没点燃,只在手里摩挲着。“城里人稀罕这个,不是因为草木灰金贵。”他慢悠悠地说,“是因为他们离土地远了,忘了庄稼是咋长出来的。”烟袋锅在粗糙的掌心转了圈,“咱给他们讲讲,让他们知道每口粮食都来得不容易,比啥出镜费都金贵。”
春花没再接话,悄悄把爹说这话时的样子录了下来。夕阳从窗棂照进来,在老人花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竹筐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圆满的月亮。
第二天一早,爹果然去借了陈老五的老木犁。他穿上那件藏蓝色的新褂子,牵着家里的老黄牛来到地里。犁铧插进土壤的瞬间,黑褐色的泥土翻卷上来,带着潮湿的腥气。老人扶着犁柄往前走,脚步沉稳得像钉在地上,黄牛的蹄子踏在新翻的土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春花举着手机跟在后面,镜头里爹的背影和老黄牛的影子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爹也是这样牵着牛耕地,她跟在后面捡遗漏的土豆。那时候觉得这背影很高大,现在看着,却添了些佝偻,可那份踏实劲儿,一点没变。
视频发出去那天,后台的订单量突然涨了一倍。有个上海的用户留言:“看玉米爷爷耕地,想起我爷爷说的‘耕地要深,耙地要平’,突然想家了。”下面有几十个人点赞,有人说要带孩子回乡看看,有人问能不能直播收玉米。
春花把这些念给爹听时,他正在给玉米苗浇水。木瓢里的水流进土里,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告诉他们,收玉米时来帮忙。”老人头也不抬,“管饭,玉米管够。”
傍晚收工时,春花数着订单,突然说:“爹,这礼拜的出镜费,够给您买双新布鞋了。”
老人往田埂上一坐,摸出旱烟袋点燃,烟雾在暮色里慢慢散开。“留着给玉米买种子。”他吧嗒了两口,“明年多种点,让更多人尝尝咱这老味道。”
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老人脸上的皱纹。春花看着爹的侧脸,突然明白,爹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出镜费。他在意的,是那些被城里人记住的老话,是那些从土地里长出来的道理,是有人愿意听他讲讲,这玉米到底是咋长起来的。就像他总说的:“种地不糊弄地,地就不糊弄人。”这话,放在镜头里,也一样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