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过晌午,仓库里的土豆堆就被翻得乱七八糟。赵老板蹲在土豆堆前,手指在薯堆里扒来扒去,像是在翻找什么丢失的物件。他的西装裤沾了圈黄泥巴,是刚才蹲下来时蹭的,却顾不上去拍——此刻他眼里只有那些圆滚滚的土豆,金表在腕上晃悠,表链时不时磕在铁皮筐上,发出“叮当”的轻响。
“三秒丫头,你过来。”赵老板突然扬手,指尖捏着个鸡蛋大的小土豆,举到阳光下照了照,“你看看这玩意儿,小得像鹌鹑蛋,超市能摆上货架?”他把小土豆往筐边一扔,“咚”地撞在其他土豆上,滚到了陈老五脚边。
陈老五正蹲在门槛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弯腰捡起小土豆,在裤腿上蹭了蹭泥,往嘴里一塞,“咔嚓”咬了半口:“甜得很,炸薯片正好。”他嚼着土豆,含糊不清地说,“赵老板做买卖的,该知道万物各有其用,小的有小的价,大的有大的价。”
赵老板没接话,从怀里掏出把折叠刀,“啪”地打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随手从堆里拿起个土豆,用指甲在表皮划了道痕,然后刀刃跟着痕往里切——“噗”的一声,沙瓤散了开来,黄纹像蜜饯里的糖丝,细密地嵌在白瓤里。
“沙瓤是不假。”赵老板用刀尖挑着土豆,转了半圈,让众人看清切口,“但你们看看这大小,大的快半斤,小的才二两,个头太不均了。我拉回去,光挑拣就得雇三个人,一天工钱少说一百五,平摊到每斤土豆上,挑拣费就得两毛。”
王二婶刚端来的绿豆汤还冒着热气,闻言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赵老板这是故意挑刺!哪有种出来的土豆个个一般大?您去县城超市看看,进口土豆也有大有小!”她围裙上的补丁随着动作晃悠,像在替她鸣不平。
“超市的进口土豆是经过筛选分级的。”赵老板把刀合上,揣回兜里,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人家按大小标价,大的卖一块五,小的卖八毛,损耗早算进成本里了。你们这混在一起,我怎么卖?”
李大叔蹲在旁边,手里的算盘拨得噼啪响,算珠碰撞的声音像在反驳。“咱这土豆,大的占七成,小的才三成。”他把算盘往赵老板面前一推,“您挑出大的卖一块二,小的当次品批发给炸薯片的,六毛一斤准有人要。这么一算,您哪能亏?”
赵老板瞥了眼算盘,嘴角撇了撇:“老李师傅,您这账算得太理想化了。挑拣、分级、包装,哪样不要钱?我那货车跑一趟县城,油钱过路费就得两百,这些不都得摊进去?”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虽然没拍掉多少,却像是在强调自己的身份,“实话说,五毛一斤,我全收,这样大家都省事。”
“五毛?”陈老五猛地站起来,烟袋锅往地上一磕,火星溅到赵老板的皮鞋上,“您这是把咱往绝路上逼!成本都六毛,五毛卖您,咱喝西北风去?”他的蓝布褂子被气得鼓鼓的,像只炸毛的老母鸡。
“陈大哥别急啊。”赵老板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漫不经心,“我这也是为你们好。你们合作社刚起步,规模就这么点,一万来斤土豆,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小商贩吃不下,大批发商看不上,除了我,你们还能找到更合适的买家?”
这话像块冰扔进滚水里,仓库里的热气瞬间降了大半。王二婶的脸白了,李大叔的算盘也停了——赵老板说的是实话,周边几个镇的收购点,最多一次收两千斤,想一次性脱手一万斤,还真得靠这种做超市供货的大老板。
赵老板看出了众人的犹豫,从皮包里掏出个计算器,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敲着,按键声“滴滴答答”的,在安静的仓库里格外刺耳。“你们看,按五毛算,一万斤就是五千块。除去成本六千,是亏了一千,但至少能收回大部分本钱。”他把计算器往桌上一放,屏幕上的“-1000”红得刺眼,“要是没人收,这些土豆烂在窖里,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还得赔上种子化肥钱,哪个更划算?”
三秒一直没说话,蹲在土豆堆旁,手里捏着个带麻点的土豆。她想起收土豆那天,陈老五的老黄牛拉着板车,一趟趟往窖里运,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在蓝布褂子上洇出片深色的痕。当时陈老五还笑,说这土豆能换台新脱粒机,现在看来,赵老板是想让这希望打个对折。
“赵老板,您这算法不对。”三秒突然开口,声音清亮得像刚从井里提上来的水,“您说挑拣费两毛,可我们能帮您挑。您要多大规格的,我们按您的标准装袋,分文不取,这样您的挑拣费省了,我们也能多赚点,两全其美。”
赵老板愣了愣,大概没料到这丫头能想出这招。他眼珠转了转,又敲起了计算器:“就算你们帮忙挑拣,我这运费、摊位费、损耗,加起来也得三毛。五毛五,不能再高了。”
“八毛。”三秒的语气没松,“我们保证按您的规格挑,大的装一袋,中的装一袋,小的单独装,绝不混在一起。您拉回去直接上货架,省时省力。”她往仓库墙上指了指,那里贴着农科所的检测报告,“再说,咱这土豆甜度12%,比您现在卖的进口土豆还高,就凭这品质,多卖三毛不过分。”
“品质?”赵老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走到检测报告前,眯着眼看了半天,“一张纸能说明啥?超市里的顾客,看的是品相,不是这纸上的数字。你们这土豆带麻点,个头不均,能卖上一块二就不错了,我中间赚的那点差价,还不够给超市交进场费的。”
陈老五突然往土豆堆里扒了扒,掏出个最大的,足有半斤重,往赵老板怀里一塞:“您摸摸,这手感,这分量,哪点比进口的差?麻点是沙粒磨的,那是咱这地的印戳!您要是嫌不好,当初为啥让小李来三趟?”
赵老板接住土豆,愣了愣,大概没料到这老头说话这么直接。他捏着土豆转了转,沙瓤的甜香从刚才的切口里飘出来,钻进鼻腔里,像根细针,挑得心里有点痒。
“我实话告诉你们吧。”赵老板把土豆往筐上一放,语气软了些,“我那超市最近在搞促销,急需要一批低价土豆引流。你们这土豆要是肯便宜点,我能给你们打个广告,就说‘扎根社沙瓤土豆,产地直供’,保准下次你们的货更好卖。”
“广告不用您打。”三秒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们下周去市里参加农产品展销会,到时候自然有人知道咱的土豆。之所以想跟您合作,是觉得您是个实在人,不想让中间商赚太多差价,让城里人也能吃到便宜的好土豆。”
这话捧得赵老板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摸了摸鼻子,又拿起计算器,却没按按键:“六毛,这是我能给的最高价了。再高,我就得赔本了。”
“七毛五。”三秒往前退了半步,算是让步,“我们负责挑拣、装袋,送到您的货车上。您看,这样您除了油钱,几乎没别的成本,卖一块二,每斤能赚四毛五,一万斤就是四千五的利润,够您交进场费了。”
赵老板的手指在计算器上悬着,没按下去。仓库里静得很,只有墙角的铁炉子“噼啪”爆了个火星,映着众人紧张的脸。王二婶攥着围裙,指节都白了;李大叔的算盘珠子被捏得发烫;陈老五蹲回门槛,烟袋锅却没点燃,只是盯着赵老板的金表看,像是在数时间。
过了大概一袋烟的功夫,赵老板突然合上计算器,往皮包里一塞:“这样吧,七毛,再送我两百斤小土豆当添头。同意,咱现在就过秤装袋;不同意,我现在就走,后面有的是合作社等着跟我合作。”
这话带着最后通牒的意味,王二婶急得直拽三秒的胳膊,李大叔也冲她使眼色。三秒却没动,看着赵老板的眼睛:“七毛可以,添头也能给,但您得在超市的广告牌上写清楚,‘扎根社沙瓤土豆,甜度12%’,不能只写低价。”
赵老板愣了愣,随即笑了:“你这丫头,还挺懂营销。行,就按你说的办!”他往仓库外喊,“小李,把货车开过来,准备装袋!”
仓库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欢腾,李大叔的算盘打得震天响,王二婶往灶房跑,要去多烧点水给装袋的人喝。陈老五蹲在地上,嘿嘿地笑,掏出烟袋点燃,烟锅里的火星比平时亮了不少。
赵老板看着众人忙碌的身影,走到三秒身边,压低声音说:“丫头,实话说,你这土豆确实好,七毛我不亏。刚才压价,是做买卖的规矩,你别往心里去。”
三秒笑了:“赵老板,我们也懂规矩,一分价钱一分货。以后咱长期合作,您保证不压价,我们保证品质,让城里人吃着放心,咱也赚得踏实,多好。”
赵老板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再说啥,转身去指挥装袋。阳光从仓库的窗棂照进来,落在土豆堆上,黄澄澄的一片,像撒了满地的金子。陈老五赶着羊群从坡上下来,老黄牛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响,像是在为这桩买卖喝彩。
王二婶端着绿豆汤过来,给赵老板也递了一碗:“赵老板,尝尝咱自个儿种的绿豆,败火。”赵老板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绿豆的清香混着土豆的甜香,在嘴里漫开,他突然觉得,这粗瓷碗里的汤,比城里大饭店的燕窝还好喝。
装袋的人排起了长队,土豆被一个个扔进麻袋,发出“咚咚”的声响,像在敲着丰收的鼓点。三秒站在仓库门口,看着货车慢慢装满,心里突然踏实了——这第一笔买卖成了,合作社的根,算是在这片土地上扎得更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