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常的棺材铺里捱过了白天。他不知从何处又弄来一套半旧的粗布衣裳让我换上,稍微处理了一下我脸上身上的伤痕,让我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略带落魄的读书人或小贩,而非被追缉的锦衣卫。
“听雨楼在城西,掌柜的姓柳,是个妙人。”老常在我临走前,又含糊地提点了一句,“去了,少说话,多听。点一壶最便宜的‘雨前’,坐在靠窗的角落。如果有人问你‘雨可停了’,便答‘檐下犹滴答’。之后……便看你的命数了。”
我默默记下这些暗语,对着老常深深一揖。这位看似冷漠的老吏,在我最危难时给予了至关重要的庇护和指点,此恩重如山。
“快走吧。趁天还没黑透。”老常挥挥手,转身又去摆弄他的棺材,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我再次融入暮色中的京城。换了一身行头,又刻意佝偻着背,行走在人群之中,那如芒在背的被监视感似乎减轻了些许,但内心的警惕丝毫未放松。
听雨楼是城西一带颇有名气的茶楼,临河而建,三层飞檐,看起来雅致而不失气派。此时华灯初上,茶楼里已然坐了不少客人,多是文人墨客、商贾之流,喝茶闲聊,听着台上一名盲眼琴师咿咿呀呀地拉着胡琴,唱着小曲。
我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头上的斗笠,迈步走了进去。
堂倌迎上来,我按照老常的吩咐,低声道:“一壶雨前,靠窗角落。”
堂倌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这身打扮与茶楼的格调有些格格不入,但也没多说什么,引我到了一处偏僻的、恰好能看到河景和街道的角落位置。
茶很快上来,是最普通的绿茶,带着些许涩味。我慢慢啜饮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茶楼内的众人,耳朵却竖起来,捕捉着一切可能的对话和信息。
人们谈论的多是风花雪月、生意往来,偶尔也有人低声议论几句前方的战事和京城的紧张气氛,但都语焉不详,透着谨慎。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壶中的茶都快喝完了,却没有任何人过来与我搭话。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难道老常的信息有误?或者对方改变了接头方式?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楼梯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名穿着淡青色襦裙、抱着琵琶的女子,在丫鬟的陪同下,袅袅婷婷地走了上来。她面容清秀,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和疏离。
茶楼里不少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似乎都认识她。
“是柳大家来了!”
“今日可有耳福了!”
柳大家?掌柜的姓柳?难道就是她?
她在台前坐下,调试了一下琵琶弦,并未立刻演奏,而是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全场,最终,在我的方向微微停顿了那么一瞬。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
她低下头,纤指拨动琴弦,一阵淙淙如流水的琵琶声流淌而出,唱的却是一首略显伤感的江南小调,词中似乎有“雨打芭蕉”、“檐下独听”的字眼。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她微微颔首致意,并未多留,便在丫鬟的陪同下,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在经过我桌旁时,她的脚步似乎微微一顿,一方素白的丝帕从她袖中“无意”滑落,正好掉在我的脚边。
我下意识地弯腰捡起,递还给她。
她接过丝帕,抬眼看了我一下,声音轻柔如春雨:“多谢先生。这雨……不知何时能停?”
来了!暗号!
我压下心中的激动,按照老常的吩咐,低声回答:“檐下犹滴答。”
她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光芒,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清冷模样,微微欠身:“看来,还得再等等。”说完,便带着丫鬟下楼去了。
整个过程自然无比,仿佛只是一次偶然的失物和客气的道谢,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我却知道,接头完成了!
我强作镇定,又坐了片刻,才结账离开听雨楼。
走到门外,清冷的夜风一吹,我才发现手心竟然全是汗水。
下一步呢?柳大家没有留下任何进一步的指示。我该去哪里?等什么?
我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岸行走,心中有些茫然。
就在经过一条昏暗的巷口时,一个低着头、挎着篮子卖夜宵的小贩突然凑近我身边,极快地说了一句:“先生,您的钱袋掉了。”同时,将一个冰凉的小物件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一愣,下意识地握住那东西。那小贩却头也不回,快步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走到一盏路灯下,摊开手掌。手里是一枚小巧的、没有任何标记的青铜钥匙,以及一张折叠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河沿巷,丙字柒号,柴房。”
河沿巷?那是靠近城墙的一处贫民聚居区,鱼龙混杂,极其混乱。
没有犹豫,我立刻向着河沿巷的方向走去。
听雨楼听雨,听到的却是一场关乎生死的暗号。
这枚钥匙和这个地址,会是我新的希望,还是另一个陷阱?
我握紧钥匙,步入了京城更深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