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尾杂物舱内,黑暗、潮湿、闷热。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鱼腥、霉烂和劣质桐油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船体随着江浪起伏摇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我全身的伤口,带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
我被反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如同被活埋。外面甲板上水手的吆喝声、脚步声、以及偶尔传来的模糊交谈声,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刘管事那“到了下个码头就撵走”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下一个码头,等待我的很可能是更严密的盘查,甚至是被“意外”失足落水,尸骨无存。我必须在这之前,找到脱身之法,或者……至少弄清楚这艘船到底要去哪里,何时靠岸。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我强忍着伤痛和不适,在黑暗中摸索着这个狭小的舱室。指尖触碰到的是冰冷潮湿的船板、粗糙的缆绳、生锈的铁链以及一些不知用途的破烂木箱。
没有窗户,唯一的出口是那扇被从外面锁死的厚重木门。门板很厚,缝隙狭窄,几乎透不进光,也看不到外面。
饥饿和干渴开始加剧。自从早上在栖霞寺外吃了几个野枣,我便滴水未进。伤势的恢复需要大量的能量和水分,此刻的匮乏让我愈发虚弱,头晕目眩。
我摸出慧觉法师给的药瓶,倒出一颗清心丹,含在口中,任由那微弱的清凉和苦涩在舌尖化开,勉强提振着精神。又小心地舔舐着舱壁上渗出的、带着咸腥味的冷凝水珠,滋润干裂的喉咙。
必须想办法弄到食物和水!
我侧耳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时远时近,似乎是负责看守的水手在踱步。
等待了许久,终于,脚步声在门外停顿,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一声满足的叹息——那水手似乎在吃东西!
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用手肘艰难地支撑起身体,然后用指甲轻轻刮擦着门板,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门外的咀嚼声停顿了。
“谁?”一个警惕的声音响起,是那个年轻水手。
我压低声音,用极其虚弱、气若游丝的声调,断断续续地说道:“……施主……行行好……贫僧……渴……饿……”
门外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不耐烦的嘟囔:“死秃驴,事真多!等着!”
脚步声远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门板底部的缝隙处,塞进来半个干硬的窝窝头和一小竹筒清水。
“赶紧吃!别他妈鬼叫了!让管事听见,老子也得挨骂!”水手压低声音骂了一句,脚步声再次远去。
“多谢……施主……”我低声道谢,连忙抓起那冰冷的窝窝头,小口却迅速地啃咬起来。又小心地喝了几口水,不敢喝完,将竹筒藏好。
粗糙的食物和清水下肚,虽然远远不够,但总算缓解了最迫切的危机,恢复了一丝力气。
吃饱喝足后,困意和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但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我必须利用这被囚禁的时间,做点什么。
我再次摸索那堆破烂。在一个角落,我摸到一个被遗弃的、生锈的铁钩,似乎是用来固定渔网的。又在一个破木箱里,找到几块边缘锋利的碎木片。
我靠着门板坐下,将耳朵紧紧贴在缝隙上,屏息凝神,捕捉着外面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
断断续续的交谈声随风飘来。
“……这鬼天气,怕是要起风……”
“快到瓜洲渡了吧?卸了这批盐,能歇半天……”
“歇个屁!听说北边催得紧,这船盐要直接运过淮安,不入仓!”
“……这么急?往年不都在瓜洲查验入库吗?”
“谁知道呢!上头的事少打听!听说……听说北边不太平,要加急备饷……”
“备饷?用盐备饷?扯淡……”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北边不太平?加急备饷?盐不入仓,直运过淮安?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绝非正常的漕运规程!联想到那本案册上记录的、魏国公府通过盐课和漕运贪墨、并暗中囤积军资的线索……难道这船盐,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官盐,而是……走私军饷的掩护?或者本身就是一笔见不得光的黑钱?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艘船的目的地,恐怕根本不是普通的漕运码头!而船上的护卫和戒备,也绝不仅仅是为了防贼!
就在我心神震动之际,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这次是两个人的声音。
一个是刚才那年轻水手,另一个声音略显苍老,似乎是个老船工。
“……三爷,您就透个底呗,这趟到底咋回事?心里毛毛的……”是年轻水手的声音。
“毛个屁!老老实实干活拿钱!”老船工呵斥道,但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记住了,到了地头,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装聋作哑,才能活得长!”
“地头?不是去通州吗?”
“通州?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船……拐个弯儿的事儿……”
拐个弯?不去通州?他们要拐去哪里?!
我心脏狂跳!必须知道他们的具体路线和目的地!
我焦急地摸索着手中的铁钩和木片,目光落在门板的缝隙上。一个冒险的念头涌上心头。
我小心翼翼地用那铁钩尖端,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撬动门板底部一颗似乎有些松动的锈蚀铆钉。动作必须轻,不能发出太大响动。
汗水从额头滑落,混合着污垢,滴入眼中,刺痛难忍。但我咬牙坚持,全神贯注。
终于,那颗铆钉被撬松了!我换用锋利的木片,插入缝隙,艰难地、无声地扩大着那一点点的视野。
透过那窄小的缝隙,我只能看到外面甲板的一小片区域和一小角江水。天色已近黄昏,江面泛着暗沉的金光。
就在这时,我看到两名穿着并非船工服饰的劲装汉子从视野中走过,腰间鼓鼓囊囊,似是藏着兵器。他们低声交谈着,其中一个词隐约飘入耳中。
“……‘鹰嘴渡’……交接……”
鹰嘴渡?!我心中巨震!那是淮安府以北、洪泽湖入口处的一个极其偏僻荒凉的小渡口,早已废弃多年,周围全是芦苇荡和沼泽地,是走私贩私的绝佳地点!他们要去那里交接?!
这彻底证实了我的猜测!这船盐,有问题!绝不能让这船盐顺利到达!
但我现在自身难保,如何阻止?
就在我心思飞转之际——
呜——!!!
凄厉的警锣声突然响彻全船!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敌袭!水匪!右舷!准备迎敌!”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瞬间爆发!
江面上传来锐利的破空声!是箭矢!
哆哆哆!箭矢钉入船板的闷响不绝于耳!
惨叫声、怒骂声、兵刃出鞘声瞬间响成一片!
真的遇上水匪了?!这么巧?!
不!不对!这锣声和喊杀声……似乎有些刻意!更像是……演戏?!
我猛地贴近门缝,死死向外望去!
只见视野有限的江面上,并无其他船只靠近的影子!而那些“中箭”倒地的水手,惨叫几声后便没了声息,伤口处……似乎并无太多血迹?!
是苦肉计!他们在制造混乱!是为了掩盖什么?还是……要处理掉某些人?!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杂物舱的门锁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咔嚓!
舱门被猛地拉开!
昏暗的光线涌入,一个穿着船丁服饰、却面生的精悍汉子站在门口,眼神冰冷,手中握着一把滴水的短刀,目光直接锁定了蜷缩在角落的我!
他的身后,传来刘管事气急败坏的喊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快!水匪上船了!保护货舱!把那和尚处理掉!别留活口!”
那汉子狞笑一声,一步踏入杂物舱,短刀直刺我的心口!
根本不是什么水匪!这是要借混乱之名,杀我灭口!
生死关头,我眼中血光爆闪!一直藏在僧袍下的左手猛地挥出!
“血饕餮”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凄厉的血色弧光!
铛!
火星四溅!
我格开了那致命的一刀,但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我左臂发麻,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渗出僧袍!
那汉子显然没料到我这“病和尚”竟然有刀,而且出手如此狠辣迅捷,愣了一下!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
我强忍剧痛,身体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猛地向前一撞,合身撞入他怀中!右手握着的、那根磨尖的碎木片,狠狠扎向他的咽喉!
噗嗤!
木片虽不锋利,但在我的死力之下,依旧刺入了他颈侧!
那汉子发出一声嗬嗬的怪叫,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神色,手中短刀当啷落地,双手捂住脖子踉跄后退!
我毫不留情,左手“血饕餮”顺势向前一递!
刀尖精准地没入他的心口!
他身体一僵,缓缓软倒在地,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舱板。
门外,喊杀声依旧,却无人注意到这个角落短暂的搏杀。
我剧烈喘息着,靠在舱壁上,左肩鲜血淋漓,眼前阵阵发黑。
杀人了……又杀人了……
但此刻,不是感慨的时候!
我迅速扒下那汉子的外衣和帽子,胡乱套在自己身上,又用缆绳将他的尸体拖到杂物堆深处掩盖好。然后捡起他的短刀插在腰后,将“血饕餮”重新藏好。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趁乱!
我压低帽檐,深吸一口气,猛地冲出了杂物舱!
舱外,甲板上果然一片“混乱”!水手们拿着兵器胡乱奔跑呼喊,却不见真正的敌人,只有零星几支箭矢插在桅杆和船舷上。刘管事和几个心腹正躲在盐包后面,眼神闪烁地指挥着。
没人特别注意我这个穿着船丁衣服、从船尾跑出来的人。
我混入混乱的人群,低着头,向着船艄方向挤去——那里通常是船员舱室和厨房所在,相对容易躲藏,也更容易找到食物和了解情况。
我必须活下去!必须弄清楚这艘船真正的目的地!必须……阻止他们!
漕船在“混乱”中,继续向着北方,向着那个名为“鹰嘴渡”的阴谋之地,破浪前行。
而我,这滴混入浊浪的血,终于挣脱了囚笼,开始了真正的……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