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涂着灰白油彩的陌生人,像被风雪吞没的幽灵,消失在茫茫白色之中。徐明站在原地,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不见,才缓缓动了。他蹲下身,用黑曜石匕首利落地割开狼尸的皮毛,剜下最肥厚的几块后腿肉,用破布包好塞入怀中。随即,他头也不回地扎进与那伙人离去方向相反的、更浓密的雪幕里。
一连几天,他都在一种近乎自虐的沉默中跋涉。白天,他顶着能把人撕裂的寒风,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艰难挪动,寻找着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冻土下僵硬的草根、岩石缝隙里干瘪的苔藓。夜晚,他蜷缩在岩石背风处刨出的雪坑里,裹紧所有能御寒的破烂布料,听着风像鬼哭一样掠过,用身体那点可怜的热气对抗着能冻碎骨头的严寒。
那伙人相互扶持的影子,总在不经意间撞进他的脑海。尤其是那个掉进陷阱的孩子,望向同伴时绝望又依赖的眼神。这画面让他心烦意乱。他用力甩头,仿佛能把这些杂念从脑子里甩出去。他撕扯着冰冷坚韧的狼肉,用牙齿的撕磨和胃部的填充感,来确认“活着”这件事本身。感情是赘余,信任是毒药。 他一遍遍在心里重复,像念诵一道冰冷的咒语,将心底那丝微弱的波澜彻底压灭。
他的路线变得更加飘忽不定。他开始有意识地逆着风向走,在溪流的冰面上行走一段以掩盖气味和足迹,甚至偶尔会绕一个大圈,回到经过的地方,观察是否有其他痕迹出现。警惕,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
然而,大自然的残酷远超任何人类的算计。第五天清晨,他醒来时发现整个世界变了样。
白化。
浓雾混合着细密的雪粒,吞噬了一切。天空、大地、远近的景物,全都消失在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乳白色里。没有影子,没有轮廓,甚至连声音都被这厚重的白色吸收,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耳膜里擂鼓般的跳动声。他彻底失去了方向。
他尝试着凭记忆和直觉向前走,但每一步都如同踏在虚空。深浅不知的积雪下,可能隐藏着冰缝、断崖,或是光滑的冰面。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悄悄爬升,缠紧他的心脏。他强迫自己冷静,用匕首探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但寂静和单一的颜色是最高明的酷刑,它放大了孤独,也开始蚕食理智。
一天,两天……他完全失去了时间感。干粮耗尽,饥饿感像火烧。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开始刺痛、流泪,视物越来越模糊——雪盲症的前兆。生理的虚弱带来了心理的防线松动。
在一片尤其浓稠的白雾中,他仿佛听到了母亲在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小明……”声音那么清晰,带着担忧和温暖。他猛地回头,却只看到翻滚的雾气。又有一次,他眼角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是小林,在远处向他招手。他下意识地想追过去,脚步刚迈出,险险踩空一处被雪覆盖的冰裂边缘。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他知道,这是幻觉。是极端环境对意志发起的最后总攻。
就在他精神最恍惚、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种被窥视的、毛骨悚然的感觉刺醒了他。他猛地抬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前方雾霭中,缓缓浮现出两盏幽绿的“灯笼”。
是狼!是那头一直阴魂不散、极具耐心的头狼!它竟然追踪到了这里!
狼没有立刻扑上来,它只是站在那里,绿色的瞳孔冰冷地锁定着徐明,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它看出了徐明的虚弱和迷失。
绝境,反而激起了徐明骨子里最原始的凶性。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所有眩晕和幻觉。他低吼一声,不再是恐惧,而是宣告战斗。他握紧手中的匕首,不再后退,反而迎着狼的目光,一步步稳扎稳打地靠过去。
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在能见度极低的环境下,速度和技巧大打折扣,比拼的是谁更冷静,谁先犯错。狼绕着徐明徘徊,寻找破绽。徐明以静制动,全身肌肉紧绷,感知着风中每一丝微小的动静。
突然,狼动了!它从侧翼猛扑过来!徐明几乎凭本能侧身翻滚,匕首向上划出!刀刃擦过狼的腹部,带出一溜血珠!狼吃痛落地,发出愤怒的咆哮,攻势更猛!
一人一狼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殊死搏斗,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徐明身上添了几道血口,狼也被匕首划伤多处。最终,徐明利用一个雪堆作为掩护,在狼再次扑来时险险避过,并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深深刺入了狼的脖颈!
温热的狼血喷溅在他脸上。狼抽搐着倒下,绿色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
徐明瘫倒在雪地里,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脱力。许久,他才挣扎着爬起来,处理了狼尸,收集了宝贵的肉食。
风暴渐渐平息,雾气散开些许,露出了远处山峦的模糊轮廓。徐明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向前。他的眼睛依旧模糊疼痛,脚步依旧虚浮,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坚定。最后一丝属于“人”的软弱,在这场与自然、与自我、与野兽的终极较量中,被彻底剥离。
他找到了一处背风的冰洞,钻了进去。点燃一小簇珍贵的篝火,他靠着冰冷的洞壁,嚼着生冷的狼肉。
洞外,是吞噬一切的荒原。
洞内,是一匹彻底诞生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