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封闭修改工作,比林杰预想的还要紧张。
专家组下榻在国家卫健委附近的一家宾馆,几乎与外界隔绝。
每天从早到晚,就是不断地开会、争论、修改、核对数据。
梁启华院士坐镇,要求极其严格,每一个用词,每一个数据,甚至标点符号,都要反复推敲。
林杰作为核心执笔人之一,承担了最繁重的修改任务。
他常常熬夜到两三点,眼睛里布满血丝,咖啡一杯接一杯。
但奇怪的是,身体的疲惫反而让他的精神更加专注,将李忠民施加的压力、对苏琳的担忧都暂时屏蔽在外,全身心投入到这项意义重大的工作中。
期间,他收到了王保国院长发来的长长的邮件,详细列举了清溪县人民医院面临的困境:
人才流失严重:近三年,有经验的临床骨干走了近十人,大多是主治以上医师,流向市里或省城。新招的本科生留不住,考研、考走是常态。
设备严重老化:主力ct机已超期服役多年,图像质量差;超声仪器还是十几年前的型号;麻醉机、监护仪故障频发;许多基础手术器械磨损严重。
业务能力萎缩:稍微复杂点的手术都不敢做,比如腹腔镜胆囊切除都开展困难,更别说骨科、颅脑手术。患者稍有疑虑就往市里转,形成恶性循环。
药品管理混乱:存在抗生素滥用现象,某些价格高、回扣多的辅助用药使用量异常。
债务负担沉重:前几年盲目贷款盖了新住院楼,但病源不足,收入下滑,还贷压力巨大。
邮件最后,王保国几乎是恳求:“林主任,我知道您忙,但医院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几百号职工要吃饭,全县几十万老百姓指着我们啊!不求立刻翻天覆地,只求您能给指条活路,哪怕帮我们争取点淘汰下来的设备,联系几个专家来讲讲课,提振一下士气也好!”
看着邮件里触目惊心的描述和沉甸甸的期盼,林杰心情复杂。
这不仅仅是王保国一个人的求救,更是无数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基层医院的缩影。
他仿佛能看到父亲口中那个“不敢收治心脏病患者”的县医院,是如何在现实的重压下艰难喘息。
他给王保国回了封简短的邮件:“王院长,邮件已收到,情况知悉。我这边工作月底前结束,结束后我会尽快安排时间回清溪实地看看。请稳住局面,等我消息。”
他没有承诺具体能做什么,但表明了态度。
他知道,空头支票毫无意义,必须亲眼看到问题,才能找到解决之道。
封闭修改的最后几天,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在讨论到“基层医院微创技术推广路径”时,一位来自某顶尖医院的专家提出,应该设定较高的准入门槛,避免基层医院盲目开展导致风险。
林杰立刻提出了不同意见。
“我理解您对医疗安全的重视。”林杰语气平和但坚定,“但如果我们把门槛定得太高,等于直接关上了大多数基层医院开展微创技术的大门。这不符合国家推动优质医疗资源下沉、提升基层服务能力的政策导向。”
他调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数据和分析:“根据我们对部分省份县市级医院的调研,只要建立规范的培训体系、严格的质量控制和上级医院帮扶机制,很多基础微创手术在县级医院是完全可以安全开展的。比如腹腔镜阑尾切除、胆囊切除,其技术难度和学习曲线,并不比一些传统开腹手术高多少。关键是要‘扶上马,送一程’,而不是‘一刀切’禁止。”
他展示了一套为基层医院设计的“阶梯式”技术准入和培训方案,从模拟训练、动物实验、到上级医院带教、独立开展,环环相扣,责任清晰。
“我们不能因为怕出事,就因噎废食。规范的价值在于引导和保障,而不是限制和扼杀。”林杰最后总结道。
他的观点和数据得到了梁院士和不少专家的认同。
最终,规范相关条款进行了修改,更加突出了对基层医院的帮扶和渐进式发展的思路。
这个小插曲让林杰更加坚定了帮助清溪县医院的决心。
他不仅要在技术上帮扶,更要在理念上引导,帮助他们找到适合自身的发展路径。
封闭修改终于结束。
当最终定稿提交上去的那一刻,所有专家都长舒了一口气。
梁院士特意走到林杰面前,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林杰,这次你又立了大功!最后关于基层医院的那部分修改,非常及时,非常重要!”
“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林杰谦逊地说,随即话锋一转,“梁院士,规范的事情暂告一段落,我想向您请几天假。”
“哦?有什么事?”梁院士关切地问。
“我老家清溪县的县医院,遇到了一些困难,院长向我求助。我想回去实地看看,尽点力。”林杰如实相告。
梁院士闻言,非但没有反对,反而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好!好啊!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现在有了能力,不忘桑梓,回报家乡,这是好事!我支持你!去吧,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
“谢谢梁院士!”
带着梁院士的支持和完成国家任务的轻松,林杰踏上了返回江东的航班。他
没有直接回省城,而是买了一张通往清溪县的长途汽车票。
他不想惊动任何人,打算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先去看看那个在邮件里“奄奄一息”的县医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窗外的景色从平原逐渐变为丘陵。离家乡越近,林杰的心情就越发沉重。
他知道,等待他的,可能是一个比想象中更加破败、更加无奈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