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偏堂里的那场“勘议”,像一场无形的风雪,将江疏影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也吹得明灭不定。舆图与雄令虽未被立刻封存入那深不见底的“锁麟阁”,但被王侍郎那句“暂行保管”扣下,前途依旧渺茫。她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汹涌暗流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沉入了官僚体系的淤泥深处。
晏几道再次将她带回了那处寂静的宅邸。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吩咐老仆煮了一壶浓茶,在厢房外间那张唯一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喝茶。”他将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推到江疏影面前,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波澜,“驱驱寒,也定定神。”
江疏影没有动。她只是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已经空了的油布包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茶水注入杯盏的细微声响和炭火的噼啪声。
“觉得委屈?愤怒?还是……绝望?”晏几道端起自己那盏茶,轻轻吹了吹气,并未看她。
江疏影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我不明白!他们难道看不见吗?听不见吗?江北的烽火,难民的哭喊,还有……还有那些死去的人……难道就一点都不重要吗?!”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晏几道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她:“重要。当然重要。只是,在有些人眼里,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情。”
“比如?”
“比如,官位。比如,安稳。比如,不犯错。”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人,“王侍郎之流,他们不在乎真相,只在乎流程。流程对了,即便天塌下来,责任也不在他们。流程错了,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能万劫不复。所以,他们选择最稳妥,也最无能的方式——拖。将一切拖入繁文缛节的泥潭,直到……危机自行爆发,或者,被更大的权力强行打断。”
他顿了顿,补充道:“更何况,你带来的消息太过骇人。若信了你,就意味着要承认现有的边防形同虚设,意味着要动员举国之力,意味着要触动无数人的利益,甚至意味着……当今圣上和贾相爷过去的决策可能有误。这,比蒙古人的刀剑,更让他们害怕。”
江疏影怔住了。她一路浴血,想的只是如何将情报送到,如何唤醒这个沉睡的巨人,却从未想过,唤醒巨人本身,竟会触犯如此多的禁忌。
“所以……就任由局势糜烂下去?任由蒙古人打过来?”她感到一种彻骨的荒谬。
“或许在他们看来,局势未必就如你所说那般糜烂。又或许,他们心存侥幸,认为可以和谈,可以苟安。”晏几道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再次浮现,“毕竟,这临安城,不是还歌舞升平么?”
歌舞升平……江疏影想起街市上那虚幻的繁华,心头一阵刺痛。
“那我该怎么办?”她喃喃道,像是在问晏几道,又像是在问自己,“就这样等着?等到蒙古人的战船出现在钱塘江口?”
“等,是必然的。但怎么等,却有讲究。”晏几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你的东西暂时扣在枢密院,但也算过了明路。在最终的‘共议’结果出来之前,你就是‘北归义士’,是官家朱批提及之人。这个身份,在某些时候,是一道护身符。而在另一些时候……”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也是催命符。”
他话中的含义,江疏影听懂了。来自暗处的危险,并不会因为御笔朱批而消失。
“你需要耐心,也需要……做一些别的事情。”晏几道忽然说道。
“什么事?”
“比如,”他转过身,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的身体,看到她内心最深处的挂碍,“去祭拜一下你的父亲。”
江疏影浑身猛地一颤,霍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父亲……这个称呼,像是一道尘封已久的伤疤,骤然被揭开,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她的父亲,前枢密院编修江维岳,多年前因卷入一桩莫名的“泄密案”被下狱,最终病逝狱中,家道也因此中落。这是她心底最深的隐痛,也是她北上,卷入这一切风波最初的、不为人知的动机之一。
“你……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干涩。
“我知道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一些。”晏几道语气平淡,“江维岳……是个有风骨的人,可惜了。他的灵位,据我所知,并未入宗祠,而是被旧日同僚暗中安置在景灵宫一处偏殿,受些香火,免得成了孤魂野鬼。”
景灵宫!那是供奉历代帝王神御和功臣名将的宫观,能在那里有一席之地,哪怕只是偏殿,也绝非易事。父亲他……竟然在那里?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她。她以为父亲早已被世人遗忘,背负着污名沉沦于九泉之下。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声音颤抖。
“人,不能只靠着愤怒和使命活着。总得有些根,有些念想。”晏几道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怜悯的情绪?“去看看吧。或许,能让你更清楚自己为何而战,也能让你……稍得安宁。”
他走到桌边,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木牌,放在桌上。“拿着这个,去景灵宫西侧门,自会有人引你前去。”
江疏影看着那块木牌,又看看晏几道,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这个男人,他到底是谁?他仿佛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她,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他时而出手相助,时而冷眼旁观,时而语带机锋,时而又似乎……流露出一丝人性化的温情。
她看不透他。
但祭拜父亲……这个诱惑太大了。那是她漂泊多年,深埋心底从未敢触碰的渴望。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那块尚带着晏几道体温的木牌。木质温润,上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个淡淡的、仿佛随手刻下的“晏”字。
“多谢。”这两个字,她说得极其艰难。
晏几道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厢房。
次日,雪停了,但天色依旧灰蒙蒙的。江疏影依言,拖着依旧疼痛但已能勉强行走的伤腿,来到了位于城西的景灵宫。与皇宫的森严和枢密院的压抑不同,这里的气氛庄严肃穆,又带着一丝超脱尘世的宁静。
她找到西侧门,出示了木牌。守门的是一位年老的内侍,他接过木牌,浑浊的眼睛看了江疏影一眼,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示意她跟上。
穿过重重殿宇,越走越偏僻,最终来到一处极为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偏殿前。老内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旧的香火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长明灯。正中供奉着几尊不知名的神只塑像,而在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龛位上,江疏影赫然看到了那个她魂牵梦绕的名字——**先考江公维岳之神位**。
那一刻,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戒备,所有的委屈与愤怒,都土崩瓦解。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踉跄着扑到龛位前,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蒲团上。
“爹……”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呼唤,带着泣音,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积着薄尘的地面上。她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那冰凉的牌位,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残留的温度。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她想说女儿回来了,想说女儿没有辜负您的教诲,想说女儿看到了您曾经忧心忡忡的北地局势,想说女儿经历了您无法想象的生死磨难……还想说,女儿好累,好怕,好想您……
最终,她只是将额头紧紧抵在冰冷的龛沿上,用尽全身的力气,低低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女儿不孝……女儿不孝……”
殿外,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音。殿内,长明灯的火苗微微摇曳,映照着跪伏在地的孤单身影,和那块沉默的牌位。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似乎流干了。江疏影缓缓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她看着父亲的牌位,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她从怀中取出那块一直随身携带的、父亲留下的、早已磨损的旧砚台,轻轻放在牌位前。
“爹,”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您未尽之事,女儿来做。您蒙受之冤,女儿来雪。这大宋江山,女儿会竭尽全力去守。纵然前路是刀山火海,纵然世人皆醉我独醒,女儿……亦往矣。”
她俯身,郑重地,叩了三个头。
然后,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牌位,毅然转身,走出了这间寄托了她无尽哀思与新生决心的偏殿。
门外,天色依旧阴沉。但江疏影觉得,自己那颗在风雪和绝望中几乎冻结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