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拿出手机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几秒，随手删了。他知道，这是一个不会再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名字。就像之前那些模糊的面孔一样，来的时候带着一阵风，走的时候留不下一点痕。
他想象着老杨被赶走那天，唾沫星子和鄙夷的目光像冰雹一样砸过去，老杨佝偻着背，像条丧家之犬。那时他站在人群里，心里是藏不住的鄙夷，觉得那样的生活肮脏又空洞。
可如今，他自己也陷在了这空洞里。
小时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他抱着银杏树默默的抽泣，如今他转了个身，靠在四合院的银杏树干上，枝叶间漏下的阳光刺在他的脸上，他仰着头笑的——泣不成声。
那些曾经让他心动的、牵挂的、遗憾的人和事，像电影快放一样在脑海里闪过——夏文静在车站的背影，白小艳最后苍白的脸，王俊在法庭上躲闪的眼神……最后都模糊成一片，被眼前这层晃眼的光吞没，可是有一个人的身影却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或许就像那个女孩说的，人最快的成长是在生活里。只是他的成长，怎么就长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风穿过院子，卷起几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脚边。老秦摸出烟盒，发现里面空了，他捏着空烟盒愣了愣，忽然用力扔了出去。烟盒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墙角的杂草里，像个被遗弃的玩笑。
他转身回屋，开始收拾床铺。把凌乱的床单，被单都扯下来，扔进盆里，倒上洗衣粉，用力搓揉。泡沫在水里翻涌，带着股刺鼻的香味，盖过了所有女孩留下的痕迹。
阳光越升越高，照在盆里的泡沫上，泛着五颜六色的光。老秦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搓着，仿佛要把那些混乱的、羞耻的、空洞的日子，都揉进这泡沫里，然后用水冲得一干二净。
只是有些东西，一旦沾了身，就没那么容易洗去了。就像他此刻心里的荒芜，像院子里那棵银杏树下的阴影，阳光再烈，也不能完全照透。
这天老秦坐在自己办公室的电脑前玩着一款游戏，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这是他很熟悉的声音。何英洁敲了两下直接就推门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个大大的茶壶，热气从壶口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她看老秦一直盯着电脑，见她进来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玩去了。何英洁脚步顿了顿，把茶壶往桌上一放，声音放得轻缓：“刚泡的花茶，解解腻。”
何英洁拉过张椅子坐下，这三年她跟着老秦一路走过来，知道他心里藏着块化不开的冰，只是很少见他这样失态。
何英洁往茶杯里倒了些茶水递到老秦眼前，茉莉的香混着苦涩滑进喉咙，老秦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
“老秦，加盟商那边要求我们换个经验丰富的人过去指导工作，最好能长住。”
老秦停下手里的游戏思考了一会说，“这个事情是应该的，这也是合同里写清楚的，他们既是我们的合作伙伴，也是我们的服务对象，服务好他们也是我们的责任。”喝了一口茶又说；“他们既然对我们派过去的人不满意，那就给换一个。长住是什么意思？人员调动是不可避免的，公司虽然人多，但是经验丰富，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就那么几个，不可能长住。”
何英洁抿了一口茶低着头，好半天才说；“老秦，你和李董放心的话，要不，这次我去吧。”
老秦不可思议的看向何英洁“为什么？”
何英洁似笑非笑的嘴角扬了扬，“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这不是每个月都有出差补助吗，我想多挣点钱。”
老秦哈哈哈的笑了起来；“你缺那点补助吗。”
何英洁也不好意思的微笑着。
老秦又转回头去盯着电脑说，“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咱们好多人都不愿意去外地的，特别是有家有对象的人更不愿意去了。去了最少都是三个月才能回来，苏然能同意吗？”
何英洁的指尖在杯沿轻轻划了一圈，茶水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苏然那边……我会跟他说的。”
老秦握着鼠标的手顿了顿，游戏里的角色还在原地打转，被怪物啃得血条直掉。他侧过头，认真地看着何英洁——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平日里总带着锐气的眼神，此刻竟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
“你可不是那种为了补助跑老远的人。”老秦关掉游戏界面，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办公室里的茉莉花香似乎更清晰了些，“到底为啥？”
何英洁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豁出去的坦然：“老秦，你还记得三年前你怎么说我的吗？你说我太急，像头闯进草场的小豹子，只顾着往前冲，不知道抬头看路。”
老秦愣了愣，想起那时的何英洁，确实像团火，开会时跟人争方案能红了脸，看到有些人工作中的一些不该犯的小错误她总会不给一点面子当面指出。
“这三年，跟着你处理了不少烂摊子。”何英洁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见了太多急功近利的加盟商，也碰过不少背信弃义的合作方。我好像……慢慢明白你说的‘沉淀’是啥意思了。”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楼下的梧桐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可我总觉得，自己还缺点啥。像棵树，根扎得不够深，风一吹就想晃。”她转过头，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光，“我想去看看别处的市场，看看别人是怎么把生意做扎实的。不光是指导人家，我也想学着点东西。”
老秦看着她眼里的光，想起自己以前也总想去远方闯闯，觉得外面的世界才有答案。后来在古城安定下来，才明白答案不在别处，在自己脚下。可此刻看着何英洁，他觉得，有些跟头，总得自己摔过才甘心。
“三个月不够。”老秦忽然说，“最少半年。那边的气候跟咱们这儿不一样，冬天冷得很……”
“我扛冻！”何英洁立刻接话，眼里的光更亮了，“我早就查过了，那边供暖比咱们这儿早。”
老秦被她那股劲头逗笑了，端起茶杯喝了口，茉莉的香混着暖意淌进心里。“行。”他放下茶杯，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郑重，“你和苏然商量好，没问题的话下周过去。有啥解决不了的，随时给我打电话。”
何英洁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轻微的声响。“谢了老秦！”她笑得眉眼弯弯，像个得到糖的孩子，转身就要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他，“你也别总盯着电脑玩游戏，多出去走走。前阵子我看见你挂在玻璃上的银杏叶，挺好看的，多看看那些，比看屏幕强。”
老秦愣了愣，前几天他把落在院子里的银杏叶捡起来，串成串挂在窗台上，阳光照过来，黄澄澄的，像串小灯笼。他还以为没人注意到。
“知道了。”他挥挥手，看着何英洁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只有茶壶里的茶水还在微微冒着热气，茉莉的香在空气里慢悠悠地飘。老秦看着电脑屏幕上暗下去的游戏界面，忽然觉得，这屋子好像空了点，又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随着何英洁的脚步，悄悄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对着窗外的阳光举了举，去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