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哲的突然造访，如同夜枭闯入寂静的巢穴，带来的不是祝贺，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那古朴的深色木制食盒静静躺在办公桌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仿佛一个缩小的棺椁，封存着不祥的秘密。
不妨，现在就尝尝？
梁哲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针，牢牢锁定林卫东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林卫东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血液似乎在这一刻流速放缓。他没有去看那食盒，而是缓缓抬起头，与梁哲对视，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对方只是送来一盒普通的点心。
梁先生深夜来访，就为了送一份‘贺礼’？林卫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着，节奏稳定，华创资本的情报果然灵通，我们这小厂明天奠基，竟然劳您大驾亲自跑一趟。
他在试探，也在拖延。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梁哲的意图。直接下毒？可能性不大，太愚蠢，痕迹太重。恐吓？里面放着带血的东西？或者……是某种更阴险的、与他的事业相关的东西？
对于看好的‘合作伙伴’，我们一向关注。梁哲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在林卫东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悠闲，尤其是像林总这样……屡屡能创造‘惊喜’的人。这份礼物，代表着我们的一份‘心意’，也或许，能帮林总看清一些……前方的道路。
他将合作伙伴心意几个字咬得稍重，暗示意味十足。
林卫东知道，这食盒不打开，今晚就无法收场，梁哲也不会离开。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压回心底，伸手，搭在了食盒冰凉的盖子上。
食盒的盖子被轻轻揭开。
没有预想中的血腥，也没有诡异的物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样东西，看起来……确实是食品。
最上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精良的硬纸卡。林卫东拿起纸卡展开，上面是用毛笔书写的几行遒劲有力的字，内容却让他瞳孔微缩：
闻君新址将立，特奉上‘满福楼’新研酱品三式，聊表寸心。观‘万家’之品，虽有小成，然格局未开，风味守旧，困于草根，难登雅堂。今特供新品，或可助君开阔眼界，知天地之广，晓进退之机。望君细品，三思而行。
落款是——福满香 郑 敬上。
满福楼！林卫东知道，那是省城最近声名鹊起的一家高档酒楼，据说背后有港资背景，消费极高，是达官显贵云集之地。福满香的郑胖子，竟然和满福楼扯上了关系？还是说，满福楼本身就是他们布局的一部分？
他压下心中的惊疑，看向食盒内部。里面分三格，分别放着三种不同包装的酱料产品。包装极其精美，采用了当下罕见的哑光材质和烫金工艺，上面清晰地印着满福楼秘制的字样，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华创资本战略投资品牌。
一种是最常见的辣椒酱，但颜色更加鲜亮诱人；一种是香菇肉酱，用料看起来极为扎实；第三种则是一种颜色深褐、质地粘稠的xo酱，这在当时的内地市场堪称奢侈和新奇。
梁哲观察着林卫东的表情，悠然开口：林总，尝尝看？这才是现代化、品牌化、高端化的食品该有的样子。‘万家香’那种小作坊出来的东西，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郑总让我带句话，如果林总愿意，之前华创的投资提议依然有效，甚至可以考虑让‘万家香’成为‘满福楼’的供应商之一，专供低端市场。何必非要自己单打独斗，碰得头破血流呢？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和招安！
这食盒里的东西，是在炫耀，是在示威，是在告诉他——我们不仅能在地产上碾压你，在产品上，我们也能做出比你更、更有品牌价值的东西！我们背后有资本，有高端渠道！你林卫东那套草根逆袭的路子，已经到头了！
林卫东没有动那些酱料，他轻轻盖上食盒盖子，发出一声轻响。
梁先生，郑总的好意，我心领了。林卫东的声音依旧平稳，不过，‘万家香’的路，我们自己会走。草根有草根的活法，就不劳二位费心指引‘雅堂’的方向了。
梁哲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看来林总是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了。真是可惜。他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对了，忘了告诉林总。‘满福楼’的这批新品，下个月就会正式上市，并且，会全面进入红旗百货大楼，以及……省城所有的高档消费场所。希望到时候，‘万家香’还能有立锥之地。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融入外面的黑暗中。
梁哲走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林卫东一人，还有桌上那个散发着无形压力的食盒。
林卫东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那食盒都跳了一下。愤怒、屈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在他胸中翻腾。对手的强大，远超他的预估。他们不仅有钱有势，现在连产品层面都开始发力，而且直接瞄准了高端市场，这与万家香立足大众的定位形成了差异化竞争，但同时也是一种降维打击！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打开食盒，依次品尝了那三种酱料。平心而论，味道确实不错，尤其是那xo酱，用料和工艺都堪称上乘，包装和品牌塑造更是甩开万家香几条街。
这是一个强大的信号！对手已经不再满足于低层次的抹黑和骚扰，而是要堂堂正正地在产品和品牌上与他展开对决！
第二天，新厂区奠基仪式如期举行。到场的除了万家香的员工和合作商，还有区里招商办的代表（显然是李副区长打了招呼），场面虽然不算盛大，但也庄重热烈。
林卫东站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充满期盼和信任的面孔，又想起昨夜梁哲那倨傲的眼神和那盒精致的酱料，心中涌起一股豪情与决绝。
他拿起话筒，没有念准备好的讲稿，而是即兴开始了他的讲话。
各位工友，各位朋友，各位领导！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现场，今天，我们在这里，为我们‘万家香’的新家，埋下第一块基石！
有人问我，林卫东，你一个摆地摊起家的，凭什么跟那些有大资本、大背景的企业斗？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成功？林卫东的目光扫过全场，我告诉他们，就凭我们‘万家香’这三个字，是靠着真材实料、靠着大家伙儿一滴汗水摔八瓣干出来的！就凭我们心里装着的是老百姓的餐桌，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高端雅堂’！
他举起手中一袋普通的万家香辣酱：我们的产品，是不如别人的包装华丽，是不如别人的名字听起来唬人！但是，我们敢保证，这里面装的，是良心，是诚信，是咱们江城人自己的味道！
没错，我们是草根！但我们草根，有草根的硬气！有草根的韧性！他们可以买走最好的地，可以做出最漂亮的包装，可以打通最高端的渠道！但他们买不走咱们工人这双手，做不出咱们心里这份对食物的敬畏，更抢不走那些认准了咱们‘万家香’的老主顾！
新厂区，不是终点，而是起点！是我们‘万家香’要用更好的设备，更严的标准，把这份良心事业做得更大、更强的起点！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草根，也能长出参天大树！
激昂的话语，如同火种，瞬间点燃了现场所有人的情绪。工人们群情振奋，用力鼓掌，眼神中重新燃起了斗志的火焰。那些本土合作商也深受感染，纷纷表态支持。
然而，就在这众志成城的氛围中，林卫东却敏锐地注意到，站在人群后排的会计张芸，脸色有些异常的发白，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在她身边，负责生产的两个老师傅，也在低声交谈着什么，眉头紧锁。
一股不好的预感，悄然浮上林卫东的心头。
奠基仪式结束后，林卫东立刻找来赵大海和李秀兰。
大海，你留意一下张芸，我感觉她今天不太对劲。林卫东低声吩咐，还有，打听一下，最近厂里是不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传言或者事情。
赵大海领命而去。
李秀兰则担忧地问：卫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刚才你说的那些话……是不是梁哲他们又……
林卫东没有隐瞒，将昨夜梁哲来访以及满福楼新品的事情告诉了李秀兰。
李秀兰听完，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高端市场……我们确实够不着。
够不着，就不够。林卫东眼中闪过锐光，我们守住我们的基本盘，把大众市场做深做透。但同时，也不能坐以待毙。孙工，他看向孙维民，我们的产品，有没有可能在保持现有口味和价格的基础上，在包装和细分品类上做一些改进？比如，推出家庭装、礼品装？或者，开发一两种稍微提升一点档次，但老百姓依然消费得起的‘升级产品’？
孙维民沉吟道：技术上没问题。包装改进成本会增加，但可以控制。开发升级产品，需要时间试验和市场测试。
好！这件事就拜托您了！林卫东拍板，我们必须有所行动，不能让别人指着鼻子说我们‘守旧’！
傍晚，赵大海带回来了调查结果，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东哥，查清楚了。赵大海咬着牙，厂里不知道谁在传，说……说咱们为了建新厂，把老本都掏空了，还欠了银行一屁股债，可能很快就要裁员，甚至……倒闭！还说……说福满香和华创开了高价，要挖咱们的技术骨干和老师傅！张芸今天魂不守舍，就是因为有人私下找过她，想挖她去‘满福楼’当财务，开的工资是现在的两倍！
内部流言，外部挖角！对手的攻势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不仅在市场和产品上施压，更是直接动摇万家香的根基——人心！
林卫东感到一阵寒意。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张芸掌握着厂里的核心财务数据，如果她被挖走……后果不堪设想！那些技术骨干和老师傅，是万家香产品质量的保证，如果他们被挖走……
就在林卫东苦思应对之策，准备连夜找张芸和几位老师傅谈话稳定军心时，他的大哥大刺耳地响了起来。
他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赵大海安排在省城留意满福楼动向的一个兄弟惊慌失措的声音：
东哥！不好了！出大事了！‘满福楼’今晚在省城举办盛大新品发布会，邀请了无数领导和媒体！他们在发布会上……他们当场出示了一份检测报告，宣称他们的新品酱料，不含任何防腐剂和人工色素，是真正的‘健康食品’！而且……而且……
电话那头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起来。
而且什么？快说！林卫东厉声追问。
而且他们含沙射影，说目前市面上某些畅销品牌，为了延长保质期和改善卖相，大量使用有害添加剂！虽然没有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指的就是咱们‘万家香’啊！现在现场记者都炸锅了！明天……明天报纸上还不知道会怎么写呢！
林卫东握着大哥大，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凉。
对手图穷匕见，发动了最致命的一击——食品安全污名化！这一招，比任何商业竞争手段都更狠毒，更能直接摧毁一个食品品牌的信誉！
万家香的至暗时刻，骤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