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林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得刺骨。寒风像一把无形的锉刀,打磨着街道上的一切,也打磨着赵红梅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守着那个小小的报刊亭,如同守着一段被世人逐渐遗忘的往事,守着一段注定没有回应的深情。
报刊亭的绿色铁皮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下,褪色斑驳,如同她早已失去光彩的青春。每日清晨,她依旧会准时拉开那扇小小的窗口,将最新的报纸杂志整齐地码放在架子上,将香烟饮料归类摆好。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机械般的麻木。她的面容比几年前更加憔悴,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眼神里不再有当年的泼辣与精明,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被风干了的平静。
生意依旧清淡。路过的人匆匆买份报纸,或者要包烟,很少有人会驻足,更少有人会留意这个沉默寡言、仿佛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女摊主。偶尔有熟识的街坊,会投来一丝混合着怜悯与不解的目光,低声议论几句。
“还守着呐……”
“何苦呢……”
“那个陈山河,怕是……”
议论声飘进耳朵,她像是没听见,只是低头整理着零钱匣里那些皱巴巴的毛票,或者拿起抹布,一遍遍地擦拭着本就干净的玻璃柜台。她用这种近乎自虐的忙碌,填满每一天的空隙,不让自己有丝毫停下来胡思乱想的时间。
她不再每周一次长途跋涉去省监狱了。不是放弃,而是明白,那扇门不会为她打开,那个男人,用他最决绝的方式,拒绝了她最后的陪伴。但她并没有离开北林。这里是她和他共同生活过的城市,这里的每一条街道,似乎都还残留着往昔的气息——他开着车呼啸而过的嚣张,他站在夜市里宣布规矩时的狠厉,还有他偶尔流露出的、只在她面前才会有的、笨拙的温柔。
她守着这个报刊亭,像是在守着一个无形的约定,一个只有她自己还记得的约定。仿佛只要她还在这里,那个名叫陈山河的男人,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就没有被彻底斩断。
夜晚,收摊之后,她回到那间租来的、永远显得冰冷空旷的小屋。她没有开电视,那里面偶尔会播报的法制新闻,是她无法承受之重。她只是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北林市的夜景。远处的商贸城灯火通明,那是他用生命和自由都未能真正掌控的繁华;近处的街道车流如织,人们奔向各自的家,各自的温暖。
她的家,在哪里?
从随身带着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旧钱包里,她拿出那张唯一幸存下来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人,都还很年轻,他穿着皮夹克,眉眼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野性,她依偎在他身边,笑容明媚而大胆。那是他们刚刚在一起不久时拍的。照片的背面,他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跟了我,委屈你了。”
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她好像嗔怪地打了他一下,说:“知道委屈我,以后就得对我好点!”
可他最终,还是委屈了她。用这种最彻底、最残酷的方式。
泪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照片上,她慌忙用袖子去擦,生怕弄坏了这唯一的念想。可越擦,影像越是模糊。就像他们的过去,无论她如何努力想要抓住,终究还是在时间的流逝中,一点点变得面目全非。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最高院的复核,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也悬在她的心上。每一天,打开报纸,她都带着一种近乎窒息般的恐惧,生怕在某个角落,看到那个她最害怕看到的、关于核准执行的消息。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好几天。
这种等待,是一种凌迟。缓慢地,一刀一刀,切割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有人劝她,趁着还不算太老,找个老实人嫁了,过几天安生日子。她只是摇头,连解释都懒得给。她的心,早就跟着那个男人,一起被囚禁在那座森严的监狱高墙之内了。外面这个世界,再好,再热闹,也与她无关。
罗秉义律师偶尔会来看看她,给她带些生活用品,或者简单告知一下法律程序上无关痛痒的进展。看着她日益消瘦和沉默的样子,这位见惯了世态炎凉的老律师,也只能在心里暗自叹息。
“红梅,你得为自己想想以后了。”他最后一次尝试劝道。
赵红梅抬起眼,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罗律师,我没有以后了。”
她的以后,早就和那个男人的命运,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同生,或者……共死。
冬天最深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洁白的雪花覆盖了北林市的污垢与喧嚣,也暂时掩盖了所有的悲伤与罪恶。赵红梅站在报刊亭外,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伸出手,接住一片。冰凉的雪花在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滴冰冷的水,如同她早已流干的眼泪。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一个这样的大雪天,他浑身是血地敲开她的门,她一边骂他,一边流着泪给他包扎……
往事如烟,刺痛心肺。
她缓缓缩回手,重新钻进那个狭小却能给她一丝虚幻庇护的报刊亭里。拉上窗户,将风雪和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里面,只有她,和那段永不褪色、却也永不回头的记忆。
她还在坚守。
坚守着一份无望的爱情。
坚守着一个时代的背影。
坚守着,那个名叫陈山河的男人,在这座城市里,最后的、微弱的存在痕迹。
直到,命运最终落下它的铡刀。
或者,她的生命,先于那铡刀而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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