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吱呀”一声关上,将外面那些敬畏、狂热的目光尽数隔绝。
墨怀鑫再也绷不住了,兴奋地一挥拳头,可想起父亲的叮嘱,又赶紧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一张俊脸憋得通红。
“爹!祖母!咱家这回可真是……一步登天了!”
他手舞足蹈,学着村民们五体投地的样子,滑稽地拱了拱手。
“您是没瞧见他们那副德行,就差把您当活菩萨给供起来了!以后这落雁谷,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他这活宝样,逗得杨淑玉都忍不住莞尔。
可墨宁轩的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
他将怀里的墨清楠轻轻放下,面色反而比在外面时,更加沉凝。
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他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却迟迟未饮,只是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
“鑫哥儿,你过来。”
墨怀鑫脸上的笑意一收,不明所以地凑了过去。
“你记住一句话。”
墨宁宇抬起眼,看向自己这个还有些少年心性的儿子,眸光深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啊?”
墨怀鑫愣住了。
“这水源,这所谓的‘神迹’,就是我们如今揣在怀里的‘和氏璧’。”
墨宁轩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它能为我们换来威望,让我们在落雁谷站稳脚跟。但同时,它也让我们成了黑风寨,乃至整个烽燧原所有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一字一句,敲在墨怀鑫的心上。
“从今天起,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必须比之前更小心百倍。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墨怀鑫脸上的兴奋褪去,换上了沉思。他虽跳脱,却不傻,立刻明白了父亲话中的分量。
殷素冷硬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赞许,她接过话头,手指在石桌上笃、笃地敲着。
“你爹说得对。屠三那种亡命徒,昨夜吃了天大的亏,今日没来,不是他怕了。”
“他是在舔舐伤口,在观望,更是在积蓄下一次更狠的报复。”
她的声音里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下一次,他绝不会再蠢到攻击崖壁。他会直接冲着谷里的人来。只要人服了,那‘神迹’,自然就归他了。”
“啊!”
杨淑玉听得心惊肉跳,脸色都白了。
“可……可人心隔肚皮啊!咱们今天虽然镇住了他们,但谁能保证里面没有那等心怀鬼胎的?万一有人怕了,想拿咱们去跟土匪换平安,引狼入室,那可怎么办?”
“家贼难防啊!”
她话音刚落,一道软糯糯的童声忽然响起。
“娘,楠姐儿刚才看见,有几个叔叔心里想的,跟嘴上喊的不一样。”
唰!
院子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那个正蹲在地上,假装看蚂蚁搬家的小人儿身上。
墨怀鑫夸张的表情僵在脸上,嘴巴半张,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殷素本来有节奏敲击桌面的手指,也骤然停住。
墨宁轩的心脏猛地一缩,立刻蹲下身,双手扶住女儿的小肩膀,声音放到了此生最柔的程度。
“楠姐儿,不怕,告诉爹爹,你都看见什么了?”
墨清楠抬起头,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
她掰着肉乎乎的手指头,一本正经地数着。
“刚才大家跪下的时候,楠姐儿看到有三个叔叔。”
“一个瘦高个的,他心里好像很生气,觉得爹爹抢了他的风头。”
“一个脸上有肉的,他老是偷偷看山壁上的藤蔓,心里好像在想,要是自己也能让藤蔓听话就好了。”
她歪了歪小脑袋,似乎在努力回想。
“哦,对了,还有一个躲在最后面,他心里怕得要死,怕黑风寨的人回来,又怕爹爹真的当了头儿,他好像……想跑出去给谁报信。”
墨清楠用最天真无邪的语言,说出了最复杂险恶的人心。
院子里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叶子的声音。
墨怀鑫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后背一层白毛汗都冒了出来。
他这妹妹……也太逆天了吧!这不就是活生生的照妖镜吗!
殷素的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既是震惊,又是欣慰。
墨宁轩的眸光,则在瞬间变得幽深冰冷。
嫉妒、贪婪、胆怯。
这三种人,在任何一个团体里,都是最不安定的因素,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
他缓缓站起身,眼底的温度降至冰点,嘴角却逸出一丝冷意。
“好,很好。”
他看向殷素,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看来,傍晚的会,不光是商讨防御了。”
“还要清扫门户。”
殷素接话,言简意赅。
“不。”
墨宁轩摇头,声音里透着一股森然的算计。
“是请君入瓮。”
他的目光扫过家人,最后落在自己的宝贝女儿身上,声音轻得仿佛耳语,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今晚,我就要看看,这几只藏在米缸里的老鼠,是自己乖乖跳出来,还是……我们亲手把他们一只只揪出来!”
暮色四合,晚风带着烽燧原独有的燥热与沙尘,吹进墨家小院。
院子里没有点灯,只靠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视物。
周心茹将女儿安顿在屋里睡下,悄然走到院中,对着正在擦拭一把短刀的殷素敛衽一礼,随后才转向负手而立,凝望着崖壁方向的墨宁轩。
“墨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墨宁轩回身,月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眸色比夜色更深。
“周夫人有事?”
“民妇斗胆,想向公子讨个差事。”
周心茹并未抬头,语气却不卑不亢。
“民妇出身官宦之家,虽无缚鸡之力,但自幼见惯了人情往来,迎来送往。对于辨人眉眼,听话中音,还算有几分心得。”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人心隔肚皮,公子今日要见的,皆是谷中青壮。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言语间或可遮掩,但眉梢眼角的细微之处,却最是骗不了人。民妇愿在旁侧听,或可为公子分一二忧。”
殷素擦拭短刀的动作停了下来,抬眼打量着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眼中划过一抹审视。
这周心茹,倒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
她没有直接说谁是内鬼,而是点明自己能做什么,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墨宁轩。
既显了才干,又守了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