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后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湿透的衣裤在寒风里迅速结冰，像一层冰冷的铠甲箍在身上，每一次屈伸都牵扯着冻僵的肌肉。雪原上没有路，只有白茫茫一片，深一脚浅一脚，积雪时常没到膝盖。
石柱背着赵铁鹰，呼出的白气在他须发上凝成了霜，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雪坑。苏婉清和韩墨一左一右搀扶着徐渊，三人步履蹒跚。侯青跟在我身边，脸色青白，不住地打着哆嗦。仅存的八名夜枭卫也好不到哪里去，人人带伤，疲惫不堪，只是凭借着严酷训练出的意志力在支撑。
沈炼走在最前面，他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背影依旧挺直，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阿七像不知疲倦的幽灵，在队伍周围游弋，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无边无际的雪原。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雪的呼啸和粗重的喘息声。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黑水河畔损失的不只是一个同伴，更是最后一点侥幸的心理。
“停！”前方的沈炼突然举起手，声音嘶哑。
队伍停了下来，众人几乎瘫倒在雪地里。
“不能再走了，”沈炼环顾四周，指着一处背风的石崖，“在那里扎营，生火！再走下去，不用北莽追兵，我们都得冻死在这里！”
这大概是出发以来，他下的最正确的一个命令。
众人挣扎着聚集到石崖下，这里能勉强遮挡一些风雪。寻找可燃物成了大问题，雪原上只有些枯草和低矮的灌木。夜枭卫用刀砍，用手折，好不容易搜集到一小堆湿柴。
火折子打了半天才点燃一缕微弱的火苗，小心翼翼地凑到柴堆下，浓烟呛得人直流眼泪，火苗忽明忽灭，就是烧不起来。
“让开。”我推开一个试图用身体挡风的夜枭卫，抓起几把相对干燥的枯草，又从那小堆湿柴里挑出最细的枝条，重新架起一个中空的结构，让空气能够流通。然后再次吹亮火折子，从底部引燃枯草。
浓烟依旧，但火苗终于舔舐到了细枝，发出噼啪的轻微爆响，一点点壮大，渐渐引燃了稍粗一些的湿柴。虽然火焰不大，烟雾缭绕，但这一点热量，对于濒临冻僵的我们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围拢过来，伸出冻得麻木的手脚，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微薄的热量。沈炼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也靠坐在火堆旁，闭目养神。
苏婉清拿出最后一点干净的布，蘸着融化的雪水，给赵铁鹰擦拭干裂的嘴唇。赵铁鹰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比之前好了一点点。
徐渊靠在石壁上，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苍白的脸。韩墨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在徐渊身上。
“韩先生，你自己……”徐渊想推辞。
“我还撑得住。”韩墨摇摇头，目光扫过围着火堆、狼狈不堪的众人，最终落在沈炼身上，“沈百户，接下来，有何打算？”
沈炼睁开眼，火光在他眼底跳动。“走到有人烟的地方，补充给养，然后……回京复命。”
“回京？”韩墨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凭我们这几个人，这几副残兵败将的样子？百户大人觉得，我们能安然穿过这数百里已然糜烂的北地？就算侥幸回到京城，交出这些卷轴，大人您……和您这些幸存的兄弟，又能得到什么？是封赏，还是……灭口？”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几名夜枭卫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看向沈炼。
沈炼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明暗不定。“韩墨，你可知构陷朝廷命官是何罪？”
“构陷？”韩墨迎着他的目光，“韩某只是陈述一种可能。玄火教牵扯北莽，此事干系太大。我们这些人，知道得太多。百户大人，乱世已至，有些规矩，该变一变了。”
“你想说什么？”沈炼的声音冷了下来。
“合作。”韩墨吐出两个字，“不仅仅是利用与被利用。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和身份，你需要我们的……能力和这些卷轴可能带来的机遇。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积蓄力量，等待时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丧家之犬，奔向一个可能是陷阱的终点。”
沈炼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苗刀的刀柄。火光噼啪作响，映照着一张张或期待、或警惕、或茫然的脸。石柱看看韩墨，又看看沈炼，最后看向我。侯青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连昏迷的赵铁鹰似乎都皱了下眉头。
我知道，韩墨这是在摊牌，也是在为我们寻找一条真正的生路。依附沈炼去京城，前途未卜，凶多吉少。唯有跳出这个框架，才有生机。
“沈百户，”我也开口，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沙哑，“我们的命，是你救的，也是我们自己挣的。与其回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不如把握现在。北地虽乱，但朝廷控制力弱，正是机会。我有技术，可以制造更强的武器，韩先生擅谋划，徐老懂军事，石柱、侯青，包括赵当家，都是敢打敢拼的好手。加上你和你这些兄弟，我们未必不能在这乱世，闯出一片天地。”
我刻意忽略了苏婉清，将她置于被保护的位置。
沈炼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像是在重新评估我们的价值。他的眼神依旧锐利，但深处多了几分挣扎和权衡。阿七站在他身后，如同雕塑，看不出想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火堆里的湿柴燃烧着，发出滋滋的声音。
就在我以为沈炼会再次拒绝时，他却突然问道：“你们觉得，哪里适合落脚？”
韩墨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口：“往东，三百里外，黑风山。山势险要，易守难攻，山中曾有山寨，如今应该已经荒废。而且那里靠近边境，三不管地带，正好暗中发展。”
沈炼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看向我：“你的火药，需要什么材料？”
“硫磺，硝石，木炭。前两者可能需要寻找矿脉或者特定渠道，木炭可以自己烧制。”我回答道。
他又看向徐渊：“徐老，若以黑风山为基，需要多少人，可成气候？”
徐渊勉强止住咳嗽，喘息着道：“精兵……不在多，在……精。若有……利器，百人……可当千。”
沈炼再次沉默，他站起身，走到石崖边缘，望着外面无尽的风雪。寒风吹动他的披风，背影显得有些孤寂。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的决定。这个决定，将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良久，他转过身，脸上恢复了以往的冷硬，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先去黑风山。”他最终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但这些东西，”他指了指那些被严密看守的卷轴，“依旧由我保管。在确定你们的价值和……忠诚之前，别动不该动的心思。”
他没有完全信任我们，但他迈出了合作的第一步。从押解囚徒的官差，变成了潜在的……合伙人？虽然这合伙关系脆弱得如同冰面。
队伍里紧绷的气氛，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求生的本能，暂时压过了身份的对立。
我们围着那堆不大的篝火，分食着最后一点冰冷的干粮，没有人再说话，但一种新的、微妙的平衡，在这冰天雪地中，悄然建立起来。
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我们暂时有了一个共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