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集唯一一家还算完整的石屋客栈,房间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变的气味。墙壁是用粗糙的黑色矿石垒砌,缝隙里塞着干枯的苔藓,一扇歪斜的木窗透进紫色的、永远不变的天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糜。
张自在盘膝坐在一张坚硬的石板床上,双目微阖,呼吸悠长而微弱。他大部分心神都沉入体内,如同最耐心的工匠,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那片依旧混沌、却不再狂暴的意识海。混沌种子沉寂着,像一颗嵌入灵魂的冰冷结石,不再主动侵蚀,却也远未驯服。他尝试与之沟通,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蕴含万物终焉意境的沉默。他能调动的,仅仅是它自然散逸出的一丝寂灭余韵,如同守护着致命宝藏的微弱光环。
孙悟空靠在对面的墙壁上,双臂环抱,暗金色的身影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一尊沉默的凶神雕像。他没有闭眼,金瞳半开半阖,视线却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整个房间,尤其是躺在角落另一张板床上、依旧昏迷的阿月。他对张自在所谓的“调息”不置可否,对这暂时的安宁更是充满不耐,每一分停留都让他感觉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束缚。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淌。
突然,角落里的阿月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清澈(或伪装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短暂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像是溺水者般大口喘息着,视线慌乱地扫过陌生的屋顶、粗糙的墙壁,最后定格在盘坐的张自在和靠墙的孙悟空身上。
当她的目光触及孙悟空那双冰冷审视的金瞳时,恐惧瞬间达到了顶点,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向后退缩,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石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法……法师……”她看向张自在,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泪水瞬间涌了上来,“我……我没死?”
张自在缓缓睁开眼,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比之前清明了许多。“你醒了。”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孙悟空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打破了房间里的脆弱平静。“没死成,很失望?”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杀意,“说吧,小老鼠。你是谁派来的?那差点害死俺老孙的金色玩意儿,到底是什么?”
强大的精神威压如同实质,再次笼罩向阿月。虽然不如上次那般狂暴,却更加冰冷、更加专注,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施加着压力。
阿月浑身剧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发出痛苦的呜咽。她眼底那丝微弱的金光再次不受控制地亮起,如同风中残烛,在孙悟空的精神压迫下剧烈摇曳。
“不……不要……”她哀求着,眼神涣散,意识似乎又要被拉回那片被操控的黑暗。
“悟空。”张自在出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他看向孙悟空,轻轻摇了摇头。
孙悟空金瞳中凶光一闪,与张自在平静的目光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冷哼一声,稍稍收敛了精神压迫。但他那冰冷的视线,依旧如同枷锁般钉在阿月身上。
压力稍减,阿月如同虚脱般瘫软下来,大口喘息着,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看着张自在,眼中充满了后怕、迷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我……我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尽她巨大的勇气。
“我……我叫阿月……是,是‘往生栈’一脉……最后的守碑人……”
“守碑人?”张自在眉头微蹙。
“是……守护……守护那块黑色古碑的人。”阿月努力组织着语言,眼神因回忆而变得有些空洞,“祖训说……我们这一脉,世代守护古碑,等待……等待能真正解读碑文、唤醒碑灵的有缘人……降临。”
“那块碑,是什么来历?”张自在追问。
“不……不知道。祖训只说,碑在,则往生栈的传承不灭,一线希望犹存。碑毁……则万劫不复。”阿月摇着头,“我们只知道,用祖传的秘法守护它,用生命……直到有缘人出现。”
“有缘人?”孙悟空嗤笑一声,“指的是这和尚?”
阿月怯生生地看了张自在一眼,点了点头,又飞快地低下头:“祖训描述的有缘人……是身负异数,能引动碑文回响,掌心……掌心有……”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触及了某种禁忌,不敢再说下去,但目光却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张自在一直虚握的右手。
张自在心中了然,那“掌心有”的,恐怕指的就是最初的“活体经书”,如今的混沌种子。
“那你为何偷袭俺老孙?”孙悟空的声音再次变得危险。
阿月身体一颤,眼中充满了恐惧与……一丝悔恨?“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是‘印记’!”她抬起手,指着自己眉心那早已隐没、却依旧能被她感知到的位置,“那天,感应到……感应到那个金袍僧人(金蝉子)靠近,他身上的佛力……和印记深处某个预设的指令产生了共鸣……它……它控制了我!它把孙……孙大王您,标记成了必须清除的‘佛敌’,说您会阻碍有缘人完成使命……我……我控制不了自己!”
她的话语带着哭音,充满了身不由己的痛苦。这番话,半真半假。印记的操控是真,但她内心深处是否完全没有对孙悟空力量的恐惧和排斥,只有她自己知道。
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张自在消化着这些信息。往生栈,守碑人,有缘人,指向“佛敌”的预设指令……这一切,似乎都围绕着那块神秘的黑色古碑,以及他掌心的混沌种子展开。这是一个古老的布局,而他和孙悟空,都深陷其中。
“流沙河。”张自在忽然开口,目光锐利地看向阿月,“你知道多少?”
阿月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张自在会突然问这个。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祖传的……一张很古老的地图上,标记过流沙河。说那里……沉睡着‘故人’,也埋葬着……通往‘真相’的钥匙。祖训提醒,若非必要,切勿靠近,那里……很危险。”
“故人……”孙悟空重复着这个词,金瞳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嘲弄,有追忆,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他看向张自在,声音沙哑:“卷帘那家伙……果然也没个好下场。”
张自在心中念头飞转。阿月提供的信息,与客栈老板的情报、孙悟空的反应相互印证。流沙河,是下一个无法回避的节点。那里不仅有孙悟空曾经的“队友”沙僧,更可能隐藏着关于这个扭曲世界、关于伪佛、关于“真经”的重要线索。
“我们必须去流沙河。”张自在做出了决定。他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力量,需要打破身上的迷局。流沙河,是眼前唯一明确的方向。
孙悟空没有说话,只是金瞳中的神色表明他默认了。无论是为了所谓的“故人”,还是为了找伪佛的麻烦,他都没有理由反对。
就在这时,张自在忽然心念一动。他再次尝试沟通掌心的混沌种子,这一次,目标并非调动力量,而是将一丝意念,如同触角般,小心翼翼地探向阿月眉心那隐藏的印记所在。
就在他的意念触碰到那印记的瞬间——
“嗡!”
阿月眉心骤然亮起一个极其复杂、由纯粹金光构成的微型佛陀虚影!那佛陀宝相庄严,眼神却冰冷空洞,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秩序感!
与此同时,张自在掌心的混沌种子猛地一震!一股远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激烈的敌意与吞噬欲望,如同被惊醒的凶兽,轰然爆发!灰败与混沌交织的光芒在他掌心一闪而逝,一股无形的吸力锁定了那金色佛陀虚影!
“啊——!”阿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住头颅,那金色佛陀虚影剧烈闪烁,仿佛随时会被从她灵魂中强行剥离!
张自在闷哼一声,立刻切断了那丝意念联系,强行压下混沌种子的躁动。光芒与吸力瞬间消失。
阿月瘫软在地,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那金色佛陀虚影也迅速隐没,但她眉心的皮肤下,似乎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的、淡灰色的痕迹,仿佛被某种力量灼伤。
孙悟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金瞳微微眯起。
张自在喘息着,看着惊恐未定的阿月,又感受着掌心渐渐平复却依旧传递出冰冷渴望的混沌种子,心中明悟更深。
这混沌种子,与伪佛的力量,是天然的死敌。而阿月身上的印记,就是最好的“诱饵”和“定位器”。
“休息一晚。”张自在压下翻腾的气血,沉声道,“明天一早,出发去流沙河。”
他需要时间巩固刚才的收获,也需要时间,来思考如何利用这枚危险的“棋子”,以及如何应对前方那注定更加凶险的旅途。
窗外,黑山集的喧嚣隐隐传来,而在那喧嚣之下,似乎有几道更加隐蔽的视线,无声地投向了这座不起眼的石屋。
旧影迷踪,新的风暴,正在悄然汇聚。
(第二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