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寿州刺史府的大堂内却气氛凝重,几乎能拧出水来。
堂下站着寿州、庐州两地十数位县令,他们锦袍下的身躯微微发僵,垂首不敢直视堂上那道年轻却威严的身影。
李昭一袭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众人。
他手中的并非权杖或玉如意,而是一卷刚刚颁布的军令。
空气中弥漫着墨迹未干的清香,内容却让所有官员心头一沉。
“诸位,”李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江淮之地,连年战乱,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如今我奉命镇守此地,首要之务,便是让百姓有饭吃,有地种。自今日起,寿、庐二州全境,推行屯田制!”
屯田制三个字如巨石投湖,在官员们心中激起千层浪。
这意味着所有无主、抛荒的土地将尽数收归官府,再由官府统一规划,分给无地流民耕种。
这无疑是直接从盘踞各地的豪强大族口中夺食。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却无人敢出声反驳。
李昭的威名是靠一场场血战打出来的,他身后的甲士,身上的煞气至今未散。
就在这片死寂中,长史张文蔚手捧一卷竹简,上前一步,朗声道:“主公深谋远虑,文蔚不才,为主公草拟《屯田十策》,以辅新政。”他随即展开竹简,声音洪亮地宣读起来,“其一,设义仓,备荒年;其二,修水渠,利灌溉;其三,按人丁,分田亩……”
一条条详尽的策略,描绘出一幅民生复苏的宏大蓝图。
可堂下的县令们听得越是详细,心头的寒意就越是森然。
这哪里是屯田,分明是要将根植于江淮百年的豪族势力连根拔起!
他们大多受过地方豪族的恩惠,甚至本身就是豪族旁支,此刻已是如坐针毡。
李昭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不需要他们心悦诚服,只需要他们畏惧听令。
“此事,议无可议,唯有执行。”李昭一锤定音,目光如刀,“三日之内,各县必须上报田亩、户籍清册。春耕之前,我要看到第一批流民拿到属于他们的田契。若有阳奉阴违、怠慢军务者,军法从事!”
最后四个字,杀气毕露。
众县令心中一凛,齐齐躬身领命:“谨遵使君号令!”
刺史府的会议刚刚散去,消息便如风一般传到了寿州西郊的张家庄。
庄内灯火通明,亭台楼阁间,寿州最有权势的几大家族家主齐聚一堂。
为首的,正是张氏家主张仲达。
他年过半百,面色阴沉,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眼神却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冰冷。
“诸位都听说了吧?那黄口小儿李昭,竟要行什么屯田制,这是要挖我们的根啊!”张仲达重重将玉佩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张公所言极是!”一旁的王家家主应和道,“我王家在庐州的数百顷良田,多是族人开垦的祖产,凭什么他一纸军令就要收归官府?他这是明抢!”
“他手握重兵,我们又能如何?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李家家主忧心忡忡。
张仲达冷笑一声,他李昭要的是民心,我们就让他失尽民心!”
他压低声音,凑到众人面前,阴恻恻地说道:“我们暗中散布谣言,就说李昭的屯田制是假,实则是要将所有百姓编为军奴,待秋收后便要拉他们去当炮灰送死。再者,拿出些粮食,收买一批亡命之徒,煽动那些真正的流民闹事。他不是要春耕吗?我们就在这春耕上,给他点上一把大火!”
众豪族家主闻言,眼中纷纷亮起阴狠的光芒。
此计毒辣,直指李昭的软肋。
一时间,一场针对新政的巨大阴谋,在觥筹交错间悄然织成。
与此同时,一辆朴素的马车行驶在庐州乡间的泥泞小路上。
车帘掀开,露出苏慕烟清丽脱俗的面容。
她奉李昭之命,前来巡视乡间,安抚民心。
不同于刺史府的雷厉风行,她带来的是春风化雨般的温和。
每到一村,她便在村口设下简陋的讲坛,将新政掰开了、揉碎了讲给那些面带菜色、眼神麻木的百姓听。
“各位乡亲,刺史大人有令,朝廷将分地予民,只要你们肯下力气耕种,收成的粮食,你们自己留七成,官府只取三成作为赋税,再无其他苛捐杂杂!”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起初,百姓们只是远远观望,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
这样的好事,他们连做梦都不敢想。
直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农颤颤巍巍地走上前,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姑娘说的可是真的?我们这些泥腿子,真的能有自己的地?收成还能拿七成?”
苏慕烟亲自扶起老农,柔声道:“老丈,千真万确。官府的文书不日便会下达到各村,田地也会当场丈量分配。刺史大人说了,要让江淮再无饿殍。”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老农放声大哭,对着寿州的方向连连叩首,“此等仁政,我活了七十年,闻所未闻!这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们压抑已久的希望瞬间被点燃,纷纷围拢过来,眼中爆发出炙热的光彩。
苏慕烟的安抚,如同一剂强心针,为新政打下了最坚实的民意基础。
然而,李昭的手段,从来不止怀柔一种。
刺史府内,郭崇韬一身戎装,面色冷峻地向李昭汇报:“主公,已查明,张仲达等豪族正在暗中串联,囤积粮食,并派人四处散播谣言,意图不轨。”
李昭端坐案后,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寒光一闪:“他们想釜底抽薪,我们就先发制人。崇韬,你立刻带一队亲兵,控制城外所有关键的粮道和水源。另外……”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森然:“你亲自去一趟张家庄,以私藏军械、勾结乱匪的罪名,查抄他们囤积的私粮,把张仲达那个最得意的儿子,给我抓回来。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与我作对的下场!”
“遵命!”郭崇韬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是夜,张家庄火光冲天,兵甲铿锵。
郭崇韬率兵如神兵天降,不仅将张家囤积的足以供应一支军队数月之久的粮食尽数查抄,更是在张仲达眼前,将他那个素来嚣张跋扈的儿子用铁链锁走。
张仲达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他没想到李昭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这一记耳光,不仅打在他脸上,也打在了所有参与密谋的豪族心上。
一时间,江淮豪族人人自危,再不敢有丝毫异动。
内忧暂平,新政得以顺利推行。
三个月后,庐州率先传来捷报。
在官府的统一组织下,新开垦的田地多达三千亩,各地义仓充盈,粮食储备比去年同期足足增加了两成。
获得土地的百姓们干劲冲天,田野间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他们感念李昭的恩德,自发在村口用青石立起一座“仁主碑”,日夜焚香祷告,称颂李昭的德政。
消息传回寿州,全城欢腾。
李昭站在寿州城头,凭栏远望。
夕阳的余晖洒满大地,将那一片片绿油油的麦浪染成了金色。
他能听到城内百姓的欢呼,能看到城外田间农人满足的笑脸。
张文蔚站在他身后,感慨道:“主公以雷霆手段肃清豪族,又以菩萨心肠安抚万民,恩威并施,民心归附,实乃天命所归。”
李昭的嘴角微微扬起,深邃的眼眸中映着万顷良田,却没有丝毫骄傲自满,反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期许。
“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夜深人静,李昭仍在书房处理公务。
白日里的喧嚣已经散去,只剩下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孤寂而坚定。
一名亲卫统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信。
“主公,扬州八百里加急。”
李昭的目光从舆图上移开,接过密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记,但那火漆的独特样式,却让他眼神一凝。
他挥手示意亲卫退下,用小刀小心地挑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
展开信纸,只有寥寥数行字,却让李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那张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惊异之色。
信上的内容赫然写着:
吴越使者陆仁章,已抵扬州,愿议通商结盟之事。
李昭拿着信纸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动,映出了一片复杂难明的光。
吴越……陆仁章……
这个名字,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海中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内部的麻烦刚刚理顺,外部的巨浪,竟已拍到了岸边。
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出人意料。
他缓缓将信纸凑到烛火前,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但那几个字,却像是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淮南的天际线上,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