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粒裹着血锈味灌进甲缝,李昭捏着羊皮纸的指节泛白。
信上大蜀皇帝位五个字被风撕得支离破碎,却又在他视网膜上烙成通红的印子——三个月前孟知祥派来的使者,跪在寿春宫丹墀下时,额头磕出的血珠也是这样红。
那时那人生生挨了三记廷杖才抬起头,说西川愿为陛下牧牛羊,眼角的泪混着血,比这信上的墨迹还真。
陛下。苏慕烟的手覆上他手背。
她的指尖沾着赵将军伤口的药汁,带着苦艾的凉,却熨得李昭发烫的掌心发疼。
李昭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信笺,羊皮纸边缘割破了掌心,血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案几上洇开个暗红的圆。
案几是用寿州老榆木做的,三年前他在寿州城头分粮时,这榆木还只是流民搭窝棚的梁。
传诸将。他松开手,血珠溅在二字上,像给孟知祥的帝号点了个猩红的句号。
帐外的号角声突然拔高。
李昭知道那是辽军残部彻底溃败的信号,可此刻他听来却像丧钟——耶律德光跑了能再追,孟知祥反了,断的是关中二十万大军的粮道。
诸将鱼贯而入时,帐内的烛火被风掀得东倒西歪。
郭进铠甲未卸,肩甲上还粘着辽军的箭簇;裴仲堪的儒生长衫沾着马粪,显然是从十里外的粮营策马赶来;苏婉儿的束发金簪歪在鬓边,发尾还挂着方才整顿弩阵时沾的草屑。
巴蜀反了。李昭将染血的信笺拍在案上,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孟知祥断我关中粮道,自立大蜀皇帝。
帐内的呼吸声突然凝住。
郭进的虎目瞪得滚圆,手按在剑柄上,青铜剑格硌得掌心发白:末将这就带三千精骑杀去成都!
不可。苏慕烟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茶雾模糊了她的眉眼,辽军虽败,耶律德光的残部还在燕山北麓。
若此时分兵南下,北方防线空了,契丹铁蹄卷土重来,关中、河东都要吃紧。她指尖叩了叩案上的舆图,更要紧的是,孟知祥截断的不只是粮道——她的指甲在汉中位置划出道深痕,他连汉水运粮的船坞都烧了。
从长安到成都,现在连半条能载粮的船都找不着。
裴仲堪突然上前两步,袍角扫得烛火一跳:臣愿去凤翔。他的喉结动了动,李茂贞那老匹夫虽贪,却最怕唇亡齿寒。
若告知他孟知祥得了蜀地,下一步必取汉中,再图关中——他的指尖在舆图上从成都划到凤翔,到那时,凤翔就是孟知祥的下一块肥肉。
李昭盯着舆图上二字,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李茂贞派来的使者捧着半车蓝田玉,说要与陛下共守关中。
那时他就着炭盆烤火,看玉在火里泛出青白的光,像极了李茂贞眼里的算计。
他突然开口,你带三百亲卫,明日辰时出发。
末将还有请!苏婉儿越众而出,腰间的银鞭撞在甲片上,发出清越的响,请陛下许末将带三千女兵,走米仓道奇袭成都。她抽出银鞭在舆图上划出道细线,米仓道虽险,可孟知祥的主力都在剑门关,后方空虚。
女兵轻装简从,三日后便能到成都近郊,烧他的粮仓,断他的援军。
李昭望着苏婉儿。
这姑娘刚跟他时才十五岁,缩在流民堆里啃树皮,现在她的铠甲下裹着的肌肉比许多男将还结实。
他记得去年攻徐州时,她带二十个女兵夜袭敌营,割了敌将的首级挂在城门上,血滴在雪地里,红得像她现在眼里的光。
他说,你挑三千最精的,马厩里那匹青骓马随你挑。
帐外突然传来更鼓响。
李昭这才发现天已擦黑,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晃的影:郭进,你带五万大军留守幽州,防耶律德光反扑。他转向苏慕烟,目光软了些,皇后带三千御林军回长安,督着裴卿从凤翔调粮。最后他的目光扫过帐中众人,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朕亲率三万大军南下,直取成都。
帐外突然响起马嘶。
李昭掀帘而出时,正见个灰衣僧人拦在御驾前。
那僧人形容枯槁,袈裟上沾着草屑,手里的锡杖头却擦得锃亮。
陛下。僧人开口,声音像破了的瓷碗,您可知那赵匡胤......他的目光扫过李昭腰间的虎符,并未真正昏迷?
李昭的手按在剑柄上。
他记得赵匡胤是前日在辽军阵前救他时中了流矢,军医说箭簇有毒,恐醒不过来。
此刻僧人这话像根冰锥,顺着后颈扎进骨头里。
你是谁?他问。
僧人却不答,转身往营外走。
月光照在他背上,李昭这才看见袈裟下摆绣着颗六芒星——那是寿州观星台的标记。
他突然想起怀中的星盘。
方才在战场上,那星盘被流矢劈成两半,现在还揣在甲衣里,硌得胸口生疼。
传护卫!他喊了半句又咽下。
僧人已消失在夜色里,只余锡杖叩地的声响,一下一下,像在敲他的太阳穴。
帐内的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
李昭摸出星盘,断裂处泛着冷光。
他望着天上的星子,突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星图,从来都没现在这帐中众人眼里的光来得亮。
备马。他对随从说,明日寅时,南下。
随从应了声退下。
李昭望着手中的断星盘,突然将它塞进火盆。
火星噼啪炸响,青铜在火里蜷成扭曲的蛇。
他望着那蛇被烧得通红,突然笑了——真正的星象,从来都不在这铜片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