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面吧!”
电话那头已经变成了忙音,王石安却仍保持着接听的姿势,僵立在梧桐树下。
秋日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田志勇!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千辛万苦、迂回潜行,自以为摆脱了湘西的追踪,却没料到,对方根本不在终点线后追赶,而是早已等在终点,以逸待劳。
这种被完全看透、一切努力仿佛都在对方算计之中的感觉,比直面威胁更让人心悸。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震惊过后,是迅速升腾的决绝。
该来的,总会来。
他收起手机,面无表情地穿过熙攘的校园,回到了寂静的出租屋。
整个晚上,王石安都在为明天的会面做准备。
他将母亲的信和笔记的复印件仔细研读,将关键信息牢记于心。
他反复推演田志勇可能的态度、说辞以及陷阱。
这不是甥舅相认,而是一场谈判,一场较量。
他需要清晰的头脑和坚定的意志。
次日午后,秋高气爽。
王石安换上一身干净的便装,提前半小时来到了一家叫做“伴山食府”的饭店。
这是一家有着殖民时期风格的老牌饭店,厚重的地毯、昏黄的水晶吊灯和深色的木质装潢,处处透着一种旧式的奢华与威严。
一楼茶座环境清幽,绿植掩映,播放着若有若无的古典音乐。
他选了一个靠窗又能观察入口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最便宜的绿茶。
下午三点整,一个身影准时出现在茶座入口。
来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寻常中年人的臃肿。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与王石安在母亲日记照片上看到的青年有几分相似,但岁月刻下了更深的痕迹,眉宇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沉稳和久经世故的精明。
他的目光锐利,扫视一周后,便精准地落在了王石安身上,步伐沉稳地走了过来。
正是田志勇。
他在王石安对面坐下,将一把奔驰车的钥匙随意放在桌上,服务生立刻恭敬地送上茶水单。
“一壶普洱,谢谢。”
他的声音和电话里一样,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服务生退下后,田志勇才将目光正式投向王石安,打量着他,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
“你长得……很像你母亲年轻的时候。”
他开口,第一句话竟带着些许感慨,但这感慨转瞬即逝。
王石安没有接话,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
田志勇似乎也不期待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我知道你去了桂榜溪,找到了玉兰留下的东西。”
他语气肯定,仿佛亲眼所见。
“年轻人有好奇心,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可以理解。但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对我而言,不知道才是最大的不幸。”
王石安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我只是想知道,当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亲手把自己的外甥狠心丢掉。”
田志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端起刚送来的普洱茶呷了一口,借以掩饰瞬间的失态。
放下茶杯,他恢复了冷静:
“你还小,不懂。陈家是什么门第?你母亲一个山里姑娘,攀不上那种高枝。陈明远被家里骗回去,就不可能再回来了。你母亲执迷不悟,非要生下你,她这辈子就毁了!我那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你好!找个好人家收养,总比跟着她受苦强!”
他说得振振有词,仿佛二十多年前的那场骨肉分离,是一场不得已而为之的“正确”抉择。
“为了她好?”
王石安的声音冷了下来,
“让她半生疯癫,远走他乡,孤独终老,这就是你所谓的为她好?为了我好?把我丢在陌生地方的草垛里自生自灭?”
田志勇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也加重了几分:
“那是她自己想不开!至于你,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还考上了大学!如果不是我当时狠心,你能有今天?”
“我有的今天,是我养父母给的,是我自己挣来的!跟你当年的丢弃,没有任何关系!”
王石安寸步不让,“你不过是为你自己的行为找借口,用所谓的‘为你好’来掩盖你的自私和残忍!”
茶座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田志勇盯着王石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又被压制下去。
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并非可以轻易用长辈威严或过往恩怨拿捏的。
他放缓了语气,试图转换策略:
“过去的事,争执无益。我今天来,不是跟你翻旧账的。
玉兰留下的东西,你看了也就看了。但我希望你到此为止。
把东西交给我,彻底忘记这件事。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
我可以补偿你,无论是钱,还是你毕业后想留在潭州发展,我都可以提供帮助。”
利诱,开始了。
王石安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是他舅舅的男人,心中一片冰冷。
他关心的,从来不是真相和愧疚,而是那些证据可能对他现在地位和声誉造成的威胁。
“补偿?”
王石安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用钱能买回我母亲失去的二十年吗?能抹去你亲手丢弃外甥的事实吗?那些东西,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我不会交给任何人。”
田志勇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
你应该清楚,在潭州,甚至在湘西,有些事,不是你想查就能查下去的。硬碰硬,对你没有好处。
别忘了,你的养父母一家,还在向阳县。你的小兄弟王望祖,听说现在也学好了,开了个店?”
赤裸裸的威胁,终于图穷匕见。
王石安的手在桌下骤然握紧,指节发白。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被对方当成了筹码。
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
“田老板是在威胁我吗?如果我和我的家人出了任何意外,你猜,你千方百计想掩盖的事情,会不会立刻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田志勇死死地盯着王石安,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破绽。
王石安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
良久,田志勇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显得格外冰冷:
“好,很好。果然是你玉兰的儿子,一样的倔强。话,我今天已经带到了。路怎么选,你自己考虑清楚。但愿你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说完,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丢下几张钞票压在茶壶下,不再看王石安一眼,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决绝而充满压迫感。
王石安独自坐在原地,杯中绿茶已凉。
他知道,这场谈话,意味着战争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