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终于被基地温暖的光线驱散。
咸腥的血味混着海水灌进鼻腔，秦翊咬紧牙关，任队友架着他踏上近岸补给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脚底金属甲板的冰冷透过湿透的作战靴渗入骨髓，耳边是浪涛退去的轰鸣与柴油机低沉的嗡鸣交织成一片混沌背景音。
他撕开黏在皮肉上的作战服，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经发黑化脓，边缘翻卷，散发出腐臭，在暖光下泛着油亮恶臭的光泽。
军医脸色骤变，语气不容置疑：“感染太重！高盐海水加速败血症——必须后送，否则这条胳膊保不住！”
“我留下。”秦翊声音沙哑却硬得像铁，仿佛那条烂掉的手臂不属于他。
喉咙干裂，吞咽如砂纸摩擦，可他的眼神死死钉在不远处一堆用防水布裹着的遗物上，“把海老三的东西拿来。”
军医还想争辩，却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震慑住了——那不是痛，是深渊里烧不尽的执念。
一本被海水泡胀泛黄的日志递到他手中。
纸页湿滑沉重，指尖划过发出轻微“簌簌”声，像触碰一个亡者尚存余温的掌心。
突然，一张夹在塑封袋里的合照滑了出来。
褪色、卷角，却仍能看清：一位慈祥老妇，一个憨厚中年男人，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背景是座斑驳灯塔，藤壶爬满塔身，石缝间长出倔强野草。
秦翊瞳孔骤缩——那老妇人，竟和昨夜岸边惊鸿一瞥的林婆一模一样！
他翻过照片，背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孩子笔触，力透纸背：“老三答应过，要把娃娃们的名字刻回碑上。”
娃娃……不是泛指，是称呼！
渔民才这么叫“阿宝”“囡囡”……海老三姓林？
不，他是孤儿……但他供奉的人姓林！
而那灯塔轮廓——竟与任务简报附件里的旧图惊人相似！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记起——行动前夜，木讷寡言的海老三曾在他耳边极轻地说：“我家阿婆还在灯塔等我……”
他不是说他自己。他在说父亲，说儿子！
“楚瑶！”秦翊抓起通讯器嘶吼，声带撕裂般震疼，“立刻查！三十年内所有失踪潜水员名单，重点标‘林’姓家庭！”
电流杂音后，楚瑶的声音冷静切入：“收到。正在交叉比对历史档案库。”
几秒后，警报红光疯狂闪烁，映红指挥中心玻璃幕墙。
结果令人窒息——三十年前，海军潜水员林安国及其子林卫东，在执行秘密海底测绘任务时遭遇伏击，双双沉海，官方记录为“意外失踪”。
带队指挥官，正是“礁岩”！
秦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嵌进掌心，鲜血混着海水滴落，砸出一个个暗红斑点，像无声控诉。
那不是意外。是一场被掩埋三十年的屠杀！
海老三，林家最后一代，用命把真相送到他面前！
“警报！”上午九点二十三分，楚瑶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一丝罕见波动，“截获加密音频信号，源头——幻星岛西南海域，一座废弃灯塔。”
音频解码，嘈杂背景中传来规律敲击声——摩斯码！
楚瑶语速飞快：“信号特征匹配‘礁岩’私人信道，骨传导耳机频段吻合度98.7%。”她顿了顿，声音压低，“还有……一段循环播放的童声录音。”
“爷爷，你说潮退了就会回来……可我已经长大啦……”
稚嫩嗓音在空旷海域回荡，如鬼魅咏叹。
原来，那骨传导耳机早已接入由孩子遗留通信模块改造的自动发射装置，藏于灯塔浮标之中——“礁岩”亲手将孙子的声音变成了诅咒，也化作了永不熄灭的哀鸣。
秦翊浑身一震，所有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锁链。
他明白了！
“礁岩”没逃。他一直藏在那片死亡之海！
他以灯塔为灵魂坐标，日复一日播放孙子遗言，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自己，也在等待复仇终局。
他在呼“归航”——既求救，也召死。
午后，狂风呼啸。秦翊独自登上孤悬海岸的悬崖。
林婆坐在破败灯塔下，像守望千年的石像。
海风裹沙拍脸生疼，银发贴在枯瘦脸颊，她浑然不觉，只一遍遍抚摸着锈迹斑斑的信号灯，指腹摩挲着金属的冰凉与岁月的粗粝。
目光投向灰海，浪打礁石声此起彼伏，似无数亡魂低语。
她不哭，不怒，声音平静如死水：“你是来找他算账的，还是……带他们回家的？”
一句话，如万钧重锤砸在秦翊心上。
他单膝跪地，膝盖压进碎石湿泥，对着这位守望近七十载的老人，行了一个标准而沉重的军礼。
“我两个都做。”
林婆身体微颤，浑浊眼眶里终于闪出一丝光。
她颤抖着手摸出火柴，划燃时橙光映亮沟壑纵横的脸。
点燃那盏古老油灯。
火苗在风中摇曳，“噼啪”轻响，光影跳动，却顽强不灭。
“每晚我都点着，怕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一刻，秦翊脑中母亲的脸与林婆重叠——也是这样一盏彻夜不熄的灯，照亮边防岗哨，等远行人归来。
他默默将海老三那本湿透的日志，放进灯塔基座石缝，低声说：“老三，你带回来的，我们都记下了。”
站起身，声音低沉有力：“您放心。您儿子和孙子的名字，我会亲手，刻进胜利碑。”
傍晚十七时整，暮色四合。
秦翊率精锐蛙人小组，如幽灵般潜入黑暗深海。
这次携带数枚新型“声纹干扰浮标”。
入水即模拟多频段呼吸节律与鳍板划水声波——楚瑶远程提示：“已设定行为指纹欺骗参数，可误导AI监听系统判定为六人分三组巡游。”
循着断续摩斯信号，他们在嶙峋礁群中发现一处海藻伪装的海蚀洞入口。
水流涡旋诡异，海带随暗流摆动，发出幽微“沙沙”声。
洞内凶险超乎想象。
结构如迷宫，遍布倒刺钢索与压力感应陷阱。
每一次踢水扰动水流，皆可能触发致命机关。
蛙人们谨慎前行，指尖擦过岩壁，刺骨凉意直透神经，心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抵达最深处时，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巨大天然洞窟中央矗立岩石高台。
四周岩壁上，一具具腐烂遗体被钢索悬挂，身上绑满高爆炸药，构成令人胆寒的“死亡祭坛”！
这些尸体，不是武器——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陪葬品。
“礁岩”立于高台之上。
身穿老旧重潜服，面罩开启，露出一张被海水与岁月侵蚀得不成人形的脸。
皮肤龟裂，眼窝深陷，唯有左耳那只骨传导耳机，仍在循环播放那句童声：“爷爷，你说潮退了就会回来……”
声音在封闭洞窟中回荡，一遍又一遍，像诅咒，又像挽歌。
秦翊摘下面罩，任海水涌入嘴角，咸涩刺喉。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压过录音：“你不是想证明体制无情……你是不敢承认——三十年前那天，你其实可以救他们的。”
“礁岩”猛然僵住，缓缓转身。
眼中血丝密布，疯狂与痛苦交织，如困兽垂死挣扎。
“闭嘴！”他咆哮，声波震荡水中，“你们这些‘英雄’，都该死在这片海里，给他们陪葬！”
话音未落，他猛砸身边红色按钮！
轰隆——！
巨石轰然坠落，封死出口！
紧接着，岩壁阀门齐开，冰冷海水疯狂倒灌，水位急剧上涨！
黑暗混乱中，秦翊“水态感知”激发至极限。
他“看”到每一块坠石轨迹，感受到每一股暗流冲击方向。
如游鱼般闪避腾挪，逼近高台。
“礁岩”嘶吼扑来，两人在狭小空间展开原始搏杀。
无技巧，无战术，只有拳拳到肉的撞击，与对氧气的疯狂渴求。
每一次呼吸伴随面罩碰撞闷响，每一次挣扎都在消耗生命残烛。
动作渐缓，缺氧令意识模糊。
就在此刻，秦翊猛地张嘴，吐出一长串气泡，在幽蓝水中拉出银线。
“礁岩”果然上当，以为他力竭，不顾一切扑来！
就是现在！
秦翊身体诡异地一扭，寒光一闪——海老三留下的潜水刀！
他用尽最后力气，将刀锋狠狠刺穿对方氧气面罩！
嘶——
漏气声炸响，气泡如沸水喷涌。
刀入面罩刹那，秦翊手抖了一下。
他曾敬仰的“礁岩”，如今如离水之鱼般抽搐。
那双血目不再凶狠，只剩破碎的光。
“对不起……”无声唇语飘来，比任何咆哮更沉重。
秦翊闭眼。这不是胜利，是葬礼。
他解下应急浮标绳，绑上残躯，轻轻推向上升水流。
【第一层：行动终结】
返艇途中，他靠在冰冷舱壁，筋疲力尽，仿佛灵魂被抽空。
【第二层：灵魂安息】
远方，灯塔下，林婆浑浊双眼死死盯着海面。
忽地，一道白影破浪而出——首个系遗体的浮标冲出水面，在暮色中划出弧线。
她伸出枯枝般的手，缓缓吹熄那盏燃烧一夜又一夜的油灯。
她说过，等他们都回来了，就不点了。
【第三层：传承延续】
补给艇内，秦翊喘息未定。
他对通讯器轻问：“刚才……在洞里，我最后说了什么？”
楚瑶声音传来，平静清晰：“你说——‘海，埋不了良心。’”
秦翊闭上了眼。
深海恩怨已结，但属于这片土地的，才刚刚拉开序幕。